黄伯毕竟年纪大了,纵使有武功傍身,淋了雨的鞭伤也足足折磨了他半宿,直到天见明才勉强睡下。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一个翻身压到了伤口,又活活把他痛醒过来。
看了眼漏壶,也差不多该去启板卖馄饨了,他撩了把凉水搓搓脸,感到昏胀的头脑清醒了不少,这才给伤口缠严实了,穿衣出门去。
馄饨馆子旁边有个面具摊子,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无妻无子,就指着年节时多卖几个面具过活,人们都叫他老钟。黄伯怜老钟生活不易,经常允他连人带货进馆子里避雨,馆子里味美价廉的馄饨也没少教他赊去,一来二去,二人熟络了,便开始称兄道弟。
清晨还在下着霏霏小雨,老钟刚到馄饨馆子的屋檐下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摆上摊,馆子的门板就卸下了,露出黄伯浑浑噩噩的身影。
黄伯是有些不太对劲,平时挺硬朗一人今天怎么卸起门板都费劲了?老钟帮着黄伯卸下剩余的门板,不放心地拍了他一下:“老黄大哥,今儿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黄伯被老钟那一下正拍到肩胛处的伤口上,疼得一抽气。
“我没使劲啊……”老钟绕到黄伯正面,又吓了一跳,“你这脸上又是怎么弄的?”
昨日让白藤那一勾一拽,黄伯没防备,手脸都在地上擦伤了几块,这点小伤对于习武之人当然不算什么,但是他在外人眼里可是一个年逾半百的普通老人。
“昨天回去赶上雨了,道滑摔了一跤,不妨事。”
老钟也没细想怎么能摔了脸的同时还摔了肩,正好今日下雨,非年非节的面具没什么生意,他干脆挽袖子帮着黄伯包起馄饨来。
看着世上还有个人这么真心待自己,黄伯心里连连叹气,他深知昨天的事做得不对,可是错事做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乃至无数回,看着昔日那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和自己渐渐形同陌路,怎么可能不痛心?然而天下又哪来的后悔药卖?
雨从昨日黄昏一直下到今日,黑衣那个少爷八成是窝在床上躲懒,难得没有来烦白藤,白藤练完鞭子回到藤下,惬意地躺进躺椅,和以往一样看着虬结的藤条间淅沥漏下的雨出神,浑身一阵轻松。
其实他还真猜错了,黑衣昨日雨前就离开家去酒坊了,酒坊去年酿了个新酒叫“千日醉”,现在到了启封的日子,得他这个老板去品品,好决定卖不卖、怎么卖。
千日醉酒如其名,味道清甜口感顺滑,后劲极大。黑衣初尝两盏觉得还不错,于是又添上了第三盏,按说凭他的酒量三盏也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前两盏的后劲一起来,让他昏沉间想起了自己这丢人的一天。
嗯……先是上不去马被拎来拎去;随后得知老底已经让心上人查了个清,都不知七岁尿床那回藏没藏住;再然后是心里为维护面子的那点小九九被看出来了,藤喵喵一没笑话二没不理,把他带回了家,对他那么好,他却把人惹恼两回!最后想露一手做个饭,鸡肉还是人家剔下来的!
夫人?黑衣觉得自己才像那个被万般宠爱夫人!
一边想一边喝,不知不觉就一坛子下了肚,醉了个人事不省,一众伙计急得抓耳挠腮,却无可奈何。
黑衣消失的第一天,白藤觉得清净许多,终于不用听他叭叭了。
黑衣消失的第二天,白藤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也没多想。
黑衣消失的第三天,白藤眉头微皱,开始思量那个家伙是不是被绑票了,毕竟人傻钱多。
直接上门找人当然不是他行事风格,他打算先趁夜色翻墙进黑家摸索一番,看情况再做决定。
深夜摸进黑家,许是因为主人不在,家里根本没有上灯,黑漆漆一片,在比白家大得多的多的黑家摸索半天,白藤才找到亮着灯的下人房,他从檐角偷了盏灯笼挑着,照着记忆乱撞半天,终于找到熟悉的路进了厨房,只见厨房火上还煮着夜宵。
既然有夜宵,那黑衣必定是没有远行……正思索间,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白藤冷静地熄了灯火,甩出鞭子勾住房梁,翻身躲了上去。
刚躲上去,黑家的老管家和另一个脸生的下人就进来了,下人还很年轻,没有老管家那么稳重,一路都在叨叨个不停。
进厨房看见火上的夜宵,他又忍不住问道:“黑管家,二少爷都三天没回来了,今晚还要留着夜宵吗?”
“三日不回兴许第四日就回,按你说的不留夜宵,二少爷真回来了拿什么垫肚子?整日偷懒耍滑,心思不用在正事上!”老管家一脸严肃地强调道,“身为下人就要做好下人的本分,提前替主子考虑好一切,主子可以不要,但是咱们不可不准备!”
年轻的那个嘴硬:“二少爷醒了酒坊伙计来通传一声不就成了,到那时再准备不是更好?”
“你脑袋里塞的是糨糊吗?”老管家恨铁不成钢,抬手敲了这不长进的额头一下,“流风城才多大?酒坊离这又有多远?等通传的伙计到了二少爷离家还远吗?那点功夫菜都切不完,你是想让二少爷去喝风?”
老管家没在厨房多待,等到开锅后往锅里添了点东西就带着年轻的下人离开了,训斥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待人声走远,白藤方按原路返回围墙,灵敏地翻回了家 。
听那两个人的意思,黑衣这几天一直待在酒坊?
养尊处优的黑二少连着三天三夜都待在酒坊?!
白藤并不知黑衣之前也常睡在酒坊,所以他直接划掉“黑二少变勤快了”这个选项,开始猜测其它的可能。
猜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能,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决定明天捏着鼻子去一趟。
受不了酒这事可以往后放放,万一黑衣真在搞什么怪名堂,把事情扼杀在摇篮里才是重点。早知道就不与他结交了,还要劳动自己去沾一身酒味,晦气!
无缘无故又被白藤讨厌了的黑衣尚处在酣睡中,梦里的藤喵喵不仅丝毫不讨厌他,还猫一般粘人,可爱得紧。
第二日上午,沾衣欲湿的小雨还在下,整座小城都让这连天的雨给沾浥得潮润润的,透着一股江南独有的钟灵毓秀。
白藤冒雨来到黑衣的酒坊,样子都懒得装,拦住一个伙计直截了当地让他去叫黑二少来。
这些年他行事乖张,恶名早已在这座不大的城里传遍了,贩夫走卒等市井小民几乎都认识他,私底下给他起了各种吓人的外号,被叫的最多的是“活阎王”,店铺伙计这种消息灵通的自然也知道。
伙计见他不像是来闹事的,又不敢问找老板做什么,只得赔着笑脸,希冀着能把人客客气气地请走:“我们老板最近不在,这位公子要不过几日再来?”
不在?白藤越发觉得黑衣是在捣鬼,他推开伙计,不顾阻拦地从柜台后面绕去了后院,后院除了一排排半人高的大酒缸外,还有一间紧闭着门的厢房。
伙计没拦住他,恰好又来了客人沽酒,他踌躇一下还是一跺脚先忙前头的生意去了,留耳朵支楞着听后院的动静。
白藤没急着进去厢房,先一指头捅破了门上糊的桐油纸,往里看了看。
黑衣生活讲究,即使睡在酒坊狭小的厢房里,该有的用度也是不能少的。从白藤的视角看过去,一张香木的架子床就给厢房空间占去了一半,床边有一个同样材质的面盆架和一个衣桁,桁上挂着一件雪白的外衫,靠窗的地方似乎还有张桌子,隐约有人影在晃动。
推了推门,没有上锁,进去后果然是黑衣俯在窗前的桌案上,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连有人进来了都没发觉。
白藤掩上门,无声走近,随后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了个跟头。
屏住呼吸,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眼醉成烂泥的黑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身家清白的阔少,有什么幺蛾子可搞的?尤其还是个不怎么聪明的阔少!
不过醉酒这个缘故白藤还真是没想到,他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着醉酒能醉得连睡好几天的人。
自嘲一笑,白藤转身打算离开,却不料袖子被黑衣一把抓进了手里。
“藤喵喵。”黑衣还以为是在做梦,没有见到真人那般激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要靠近,结果一个踉跄跌进了白藤怀里。
白藤不耐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谁知他又哼哼唧唧地凑了上来,牛皮糖似的,怎么甩都甩不脱,浓烈的酒气和三日没洗澡的酸味熏得人头昏脑胀。
按说一整坛千日醉让黑衣醉个五六天不成问题,不过他酒量好,到了今日第四日已经清醒很多了,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变着花样昏睡,仅仅还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已。
黑衣被推坐回椅子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白藤拽进怀里,抱猫一样横抱了起来,一张酡红的脸在白藤脸上脖子上蹭来蹭去,还咬了一口猫耳朵。
醉酒的人没轻没重,一口下去咬出个显眼的牙印,半是惊的半是疼的,白藤头皮一炸,凶相毕露。
一巴掌拍开黑衣作恶的脸,他挣扎着离开了他的怀抱,黑衣一看到手的猫要跑,登时不乐意了,捉住对方的手大力一甩将人甩到了桌上,头压住白藤的胸口,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可怜巴巴地眨啊眨:“藤喵喵,你别走好不好?”
白藤后腰磕到了桌沿上,疼得眼冒金星,黑衣那双不老实的手又凑到了他的脸上,不停地捏啊捏,硬是把苍白的一张脸捏出来几分红润。
白藤的耐心终于让黑衣耗尽了,手臂一挥,直接把他掀到了地上,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后院除了酿酒的大缸外还有一口井,本想直接离开的白藤看见井后立刻改变了主意,拎起一桶井水就回了厢房。
伙计一给客人伺候走,赶紧就来了后院,没想到一进来见到的就是白藤拎着水进厢房的身影,他吓得一路小跑跟过去,但见老板靠着墙委在地上,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都来不及阻拦。
白藤回头,阴冷的眸光扫了吓傻的伙计一眼,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黑衣让这一桶凉水给彻底浇醒了,他一抹脸上的水,发现梦里那个人近在眼前,要是白藤脸色能再好一点,那这可真是能把他感动到哭出来的一瞬。
黑衣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梦里做了些什么,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躲避着白藤凌厉的目光慢慢往门口挪。
一支毛笔掷出,稳稳插进门后闩住了门。黑衣见跑路无望,转过身努力挤出来一个自以为温良的笑容,试图装傻。然而目光接触到白藤脸上的指痕和耳垂上的牙印时,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崩塌了。
“这是想起来了?黑二少?”白藤挑眉嘲讽道。
黑衣在心里开始数自己触了白藤多少霉头,越数心里越凉,直觉这可能是二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想到此,他全然不复醉酒时的嚣张,蔫头耷脑地偷偷瞟着白藤,想靠近又怕自己一身酒气熏到他:“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
怀疑他在背着自己干什么坏事这种理由当然不能说,于是白藤先发制人:“我不能来?”
“能!你想来我自然欢迎。”黑衣心里狂喜。
黑衣自己爱面子,就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对于白藤这种不正面回答的行为,他理所当然地脑补出了“几日不见思我如狂食不下咽寝不安眠”这种感人肺腑的桥段,虽然被感动的人只有他自己。
藤喵喵为了他连最厌恶的酒都可以忍受,自己还总是惹他生气,真是不可原谅!黑衣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那个,醉酒时多有失态,藤喵喵你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不理我……”
“只是不要不理你?”听到这么奇怪的请求,白藤不禁莞尔,可惜羞愧万分正在低头思过的黑衣没有看到。
黑衣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白藤上前,气势极具压迫感,黑衣尽力压制住手上的颤抖,闭起眼准备迎接一顿好打。
等了半天,鞭子也没落下来,反倒是脸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多想了,不然也不会找过来,以至于发生后面的事。白藤这样想着,手上又狠捏了几把黑衣的脸,气出够了就拨开毛笔走了,当然,没忘丢下一句下不为例。
他走了许久,黑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把大着胆子进来的伙计二次吓了一跳。
藤喵喵想他了!来找他了!他冒犯他之后也没挨揍!他还主动捏了他的脸!
要不是有白藤临走时那句冷冷的下不为例,黑衣真想再喝醉一次。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将酒坊伙计召集到一起,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戒酒。除了对新酿的酒进行品鉴考查外,他不会再沾酒。
伙计齐齐惊掉了下巴,但看他的表情并不是在开玩笑,酒坊内嘈杂了好一会,大家才慢慢接受了这件事,有好事的伙计忍不住多嘴问了原因,黑衣也不隐瞒,大方答曰:“喝酒误事,而且我的心上人不喜欢酒。”
伙计们登时惊得脑海一片空白,老板的心上人莫非是活活活活……活阎王?!
似是猜到他们的疑惑,黑衣微笑着颔首:“就是方才来找我的那位小白公子。”
酒坊内变得鸦雀无声,在老板的驱赶下,大家勉强各回其位继续忙碌,可心里的震惊是一点没消,大概得缓那么一、二、三……一个月吧。
其实白藤藤还是关心黑衣的,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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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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