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我站在帝陵前。
这里是先帝后合葬的地方,皇帝的遗诏里没把其他妃嫔带进帝陵,而是和皇后合葬。
太子长眠的地方就在先帝陵墓附近,等过几十年,我也没了,我们这一家四口也能在地下团聚。
但是这事也不着急,因为我还是更愿意和谢灵仙待在一起。
我将一壶酒放在先帝跟前。
心想着他应该会喜欢我给他选的谥号吧——太庄帝。
朝臣们根据他这一生的功绩,吵了好些天,才吵出来几个谥号备选给我过目,我扫了一眼就选出来这个。反正不喜欢也没办法,我实在是懒得改了。
这宏伟的帝陵吹过一阵暮春的暖风,我吸了吸鼻子,心想这真确实是斯人已逝,生者尚活啊。
承天之运,我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曾经许诺的一切我都做到了。
我不仅做了北凉的主人,还名正言顺地坐上了皇位,我得到了皇帝的首肯,还让世家心甘情愿臣服我的脚下,即使是用刀剑硬逼着他们低头。
这会儿站在帝陵前,我漫无目的地东想西想,谢灵仙拿着圣旨在我跟前读了半天,左右是称颂先帝的文章。
不过,司马伶这东西写的真是。
无聊到了极点。
若不是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我真的要说这玩意写的真是又臭又长。
难道她听自己写的东西,不会听的困吗?若是再读上一炷香,我定会靠在先帝墓碑上睡过去了。
好容易把祭拜一事忙完,我和谢灵仙才得了空并肩在帝陵前闲话。
我给她指着远处高耸山丘上的巨大石碑,道:“那是太祖帝后的,算上我父皇,北凉共有四位帝王,若是再算上开国皇后萧望舒,那便可算作五位,但是否把萧望舒列为帝王记中,一直以来都有很大争议。”
我一生中最为钦佩的就是这个祖宗。
她能文能武,这半壁江山几乎都是她亲自带兵收下来的,太祖皇帝萧白玉说是她的随行军师还差不多。
太祖帝身子骨不好,有时行军他忽然便发热,还要萧望舒带他去城中看病,后来甚至直接改姓,用一生未纳妾来为王旗表忠诚。
但考虑到立国之本与南方汉官,即使一封再封,她还是没能碰的到帝位。
我自认脾气算不得好,能动手的事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常常把人揍的鼻青脸肿,手头这事也没解决。谢灵仙她性子细腻,常常为我处理这些琐事,故而她在场,我才能收敛些。
可是萧望舒却不然。
她和太祖帝共同临朝几十载,勤政爱民未有疏漏,没有人不会爱戴这位戎马一生却宽厚待人的皇后。
百姓是君主之臣民,亦是君主之子民。
爱民如同爱子,若是我只顾抓住手中权柄,将走在街上这些百姓作为代价,把他们原本平稳的生活都付之一炬,那我还不如趁早把位置让出来给宗族之中有能之士。
若是将皇族和世家比作下棋之人,那百姓只是被牺牲掉的无辜棋子。
而我在长极殿的屠戮,就代表我的选择是——把这棋盘掀翻,把下棋的对手赶下去。谁都不会再有那反复无常的狼子野心,我的意志在皇权之上,就如同法度在世家之上。
百姓安居,土地繁荣,人人都可有求取功名的机会,人人都受北凉律的约束。
这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之所做,从来不为狗屁名声,所谓名声最后不还是跟着我一起做了黄土一抔,我若是真心为我的子民,她们便会记住我,我传下的福泽会绵延千百代。
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北凉做的事了。
我指着另一个方向,对谢灵仙说:“那个方向,我已经在修自己的陵墓了,百年之后,我们一起在那边长眠,也十分不错。”
其实做太女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想,要修一个怎么样的陵墓,又要写什么样的墓志,我从来没想过长命百岁,我们萧家人就没几个活过五十岁的,可是我现在还年轻,如何想得出来。
不过这种事,也急不得吧,谁没活够的时候,就要去绸缪身后事,反正还有许多年,慢慢想,直到知晓那一天快到来的时候,也不迟。
谢灵仙的眼眸却忽然氤氲了水汽。
我捧住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谢灵仙微微抬头,反问我:“陛下,有时候,我不知道,您只喜欢我,究竟为什么喜欢我,我想不明白。”
她几乎没有哭过的。
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手上。真是让人心碎。
我轻轻嗯了声,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则皇室秘闻,不外传的那种。”
谢灵仙破涕为笑,问我:“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无所谓道:“还好吧,反正我也没见过她们。”
太宗帝第二女银杪,无功绩在身,后纳入北齐族谱,易姓为魏,是为魏银杪。
宫中曾有传闻,她一生未嫁,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
虽然无凭无据也无从考证,但却也不是空穴来风。宫外的人不知道,但不代表我不知。
魏银杪喜欢的女人,是不别人,正是从幼时教导她的女师。
这个公主的母亲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嫔妃,直到仙逝也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公主性情乖巧安静,得皇后喜爱,故而安排女师教习诗书礼易。
这个老师陪公主从幼孩,到成长为少女,再到及笄后谈婚论嫁。
自当是,情深义重。
在面对紧促的婚事,公主选择了向老师倾诉了这么多年心中的情谊,那个老师也深爱着公主,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但推迟拖延的婚事终究让这份情谊变成了纸包不住火的罪证。
尚且稚嫩的公主又怎么挡得住朝野上下的反对,她的母家不得势,母亲不受宠,帝后刚刚失去了明乐不久,又怎么顾得上她呢。
谢灵仙听后说:“按照民间的说法,是这位公主得仙人青睐,传闻中禁宫有一亭台名红玉,周围栽种着梧桐树,是夜公主在上面翩翩起舞,引的仙人乘凤凰而来,接她去了仙界。”
魏银杪是在上面起舞没错。
但是,是她的老师弹琴,而她应和着琴声起舞,一曲舞罢,她们便手拉着手从高耸的红玉台上一跃而下。
只剩下摇曳的梧桐树叶和一把琴。
这场情事,从开始就是死局,但奈何公主性子孱弱却又极为刚烈,谁都不肯妥协,更不愿意放手,只能用死亡成全了忠贞。
“帝王家,痴情冢呐。”
谢灵仙感叹了一声。
我道:“这件事虽然不比明乐对太宗帝的打击大,可是也是一记重锤,加剧了他整治朝中想要左右后嗣的想法,如果说高宣王娶了丞相之子是特例,那么之后皇嗣嫁娶就宽松许多了。”
文和帝身体不好,又只有一双儿女,女儿还早逝,先帝作为独子被千娇百宠。虽然朝臣想劝文和帝多生几个,但他都没有点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这也是多亏了太宗帝的那次血洗留下的威慑。
有鸟儿展翅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呼吸间都是草木清香,帝王陵墓,何等庄重,我和谢灵仙就这样聊起来老祖宗这些秘闻。
应该不会从里面跳出来打我脑袋吧。想到这,我甚至有了几分笑意,但对着先帝的墓志,我还是把笑意从嗓子眼咽了回去。
直到我们坐上了回宫的车辇,她问我:“为什么是红玉台。”
“那个女师的名字叫红玉。”
谢灵仙沉默良久。
才看着我的眼睛说:“陛下,你是不是怕,我们重蹈覆辙?”
情意太过厚重,纠缠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开,才能用死亡明志的爱,实在是太过悲壮,若是可以,当然不要选择这种结局。
所以才更要用杀戮来铺平未来要走的路。
我想了想,还是说:“其这种事,在皇室里不算少了,而且我们萧氏这另类之才如此多,我觉得还是归功于北齐那群姓魏的祖宗。”
北齐拢共一百多年,断袖多,磨镜更多,那喜欢上自己皇帝爹妃子的,只是其中一个,不过是因为身份原因,才如此突出。
伤感的气氛顿时当然无存。
谢灵仙失笑着点头,承认了我的说法:“陛下是说北齐煊城公主夜御八女还调戏妃子?还是端月君主强娶嫂子,又或者是涂吕夫人和丈夫的小妾成婚被丈夫报官……”
我双手合十,眼巴巴看着谢灵仙。
她再说下去,绝对能翻出来更离谱的,把人家下巴都惊掉都说轻了。
我咳了两声,道:“不过,我还是比较专一的。”
谢灵仙扑哧一声笑出来,拿宽袖遮住了扬起的笑容。
北齐是北方诸多汉人国家中的一个,往上面追溯也是中原正统。可是这史书横看竖看,我总觉得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史书,比人家那野史还要骇人。
果然,太祖没把北齐史广泛传播开来,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祖宗的底又被掀出来了。但幸亏是北齐的,还能说一说,北凉这些秘闻也就只能在皇族里扯一扯,出了禁宫就不可随意说了。
回宫的路上,我甚至还和谢灵仙探讨起来煊城夜御八女的可行性,说得谢灵仙直捂耳朵。
进了长安城,徐昆玉忽然在车辇旁说:“陛下,和苑公主拦在了路中央,需要把她押下去吗?”
“拦路?”我呵呵笑了两声。
怂恿给谢灵仙下毒这事,与和苑一母同胞的姐姐和沣公主脱不了干系。
事发东窗后她便连夜逃往了漠北,指望着其中一些部落能收留她,结果长极殿一事后,他们便想把人绑了送回长安,这女人又马不停蹄往西戎跑,至今下落不明。
与叛国无异。
若是西戎真敢收留她,那就是向北凉宣战,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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