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君的面子

陵光正要抬脚回去,却听见风中传来一阵议论,转眼看去,七八个鬼官凑在一处,迫不及待地说起小话。

她缓步凑到外围听着。

其中一位青领鬼官,长着一对招风耳,正压低了声音给其他人讲述。

他大概是方才讲完了一段,陵光只赶上了个尾巴,说的是什么“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一时寂寂无言,直到有另一名白领鬼官问:“莫要卖关子了!”

“这还不明显么,云华女君何时凑过这些热闹?今年却来了,自然是因为今年不一般。”

众鬼官依旧无言,陵光却已听懂那青领鬼官话里话外的意思。

“诸位想想,今年大帝的寿宴,有甚么变动?”

“今年适逢一个甲子,蒙赦的亡魂数量众多,寿宴由咱们鬼君承办,还有……”

“都错,都错!最重要的是烛阴帝君的面子,”青领鬼官伸出一根手指,快速凭空向众人指点一圈,“你我托咱们鬼君的福,往日能时常见到帝君,可帝君他避世这一千多年,天上地下没露过一次面,去年瑶池宴,王母派人去请,据说连个接待的仙使也没有,跑了个空。

“今年帝君出关,恰逢中元,此番定是王母的意思,让女君下来……”

他说得正激动,左摇右摆间,说一半却没了声响,扭着头往天上看,脸上微微惊惧。

“这……”

陵光随着众人往他面朝的方向看去,起初不觉得怎么,只看着云端似乎比平日亮些,如镶嵌了一道光边,而后定睛一看,那光边逐渐盛大灿烂,渐渐出现一条光河。

她半天反应过来,那是上百位神仙同时驾云才有的景象。

“那是……”

“是驾云的云影么?这是多少人……”

“你们看那个打头的金光和尚,是……观世灯佛?”

“乖乖,他旁边的是妙用真人么……”

“是九重天上的神仙都下来了么……”

众人惊叹间,声音都压得低低的,陵光站在最后,仰头定定看着天上,心中也是惊讶,她这几千年的仙途中,还没见过这样气势的情景。

看着这愈发宽阔的光河,她心念一动,想起方才问起北冥今年该有多少人时,他说的是“不会多”。

她这心中不免又增添了些许澎湃,赶紧回身远远望了一眼鬼门。

好巧不巧,北冥君尚未离去,他站在那边同地官大帝并云华女君交代什么,说话间,一个不经意的转眼,北冥君也看见了天边的盛况。

他那一张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瞬间变化了数十次,最后落得一个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样子,看在她眼里可谓精彩。

##

中元这一日虽是地官大帝的寿辰,他的行程却被排得十分紧密。

一大早被众人自鬼门迎进冥府后,大帝刚挨了挨云锦座垫的边,奉上来的茶只喝了一口,便被北冥请去了赦罪的道场。

也不怪北冥君心急,今年的时辰本就比往年赶些,他又因方才天上的盛况魂不守舍,这样多的神仙下来,一个个都要坐在宴席上,这局面容不得他头晕眼花多久,只好很快振作起来,先遣了不少鬼差去牌楼下为九重天下来仙僚们登记引路。

然而赦罪事大,他不得不被绑在这里,看起来十分焦心。

陵光看过了他方才“变脸”的好戏,倒不至于真不体恤他,终归还是见义勇为,自告奋勇地提出来,由她一人陪同大帝准备赦罪事宜就好了。

北冥走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似乎满含着感念。

陵光走在大帝边上往道场去,后头跟着十名鬼差,与他们拉出一段距离。

“你第一次下来,便能独当一面了。”大帝慈祥地赞许她。

“都是小神分内之事,自是要全力以赴,”陵光引着路,“大帝请这边走。”

“你能懂得何为分内事,就已很不错了,现如今的九重天上,也并非谁都能懂这个道理。”

陵光恭敬听着话头,地官大帝陷入了一阵沉吟,现在似乎还不到她接话的时候。

“你比那些人明理也是应该,我险些忘了你的师父是谁,”地官大帝原本放在腰带上的手捋了捋胡须,“今年听闻烛阴帝君也在这里,你提前下来,可有去拜见过?”

“小神不敢分心,还未曾去过。”

“嗯,也应该,”地官大帝将手放回了腰带上,“算起来,也有一千四百年了,自你们四人天炼以后,帝君就功成身退了,只是……如今帝君重又出山,不知是八荒何处生了变故。”

似乎该到她接话的时候了,但陵光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不露破绽地聊下去,她越是要保证自己的表现如常,就越不自在。

当年她去凡间前的那件事,似乎被瞒得密不透风,除了北冥和孟章师兄,其他人都只当她是主动请愿去凡界补劫的。

她刚回来时发觉了这回事,起初心有不甘,但理智上却不难想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顾全他与自己,乃至他们四象神君、天帝王母一众神仙的声誉。

“声誉”二字,看不见摸不着,她在轮回中却见多少人盯着这两个字活了一辈子,又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上面。

只是这件事上,她实在不愿称烛阴是“功成身退”。

然而——她顺着想下去——或许对他来说果真是这样,大功告成,全身而退。

待陵光走完这一段思路,接话的最佳时机已然溜走了,她与大帝之间无可避免地陷入一段略带异样的沉默。

“大帝,前面便是道场了,”还好从森罗殿往道场去的这一段路不算远,陵光及时打破了这不应当的沉默,“赦罪的名录都已备齐,蒙赦的冤魂都汇聚完毕,请您登台上座。”

陵光将眼皮垂下,大帝眼中似乎并无异样,她在心中催促自己快些将这段翻篇过去。

有风从道场上吹来,一座高约十丈灰色土山拔地而起,四周接连竖起七十二根刻有度厄法经的玄黑石柱,底下各站了一位执旗的鬼尉。足够五人并排的石阶攀山而上,山顶被削平成了台地。

陵光跟在地官大帝身后登上去,台上只放着一张案几,案后一张蒲团,一口高约三丈、三足两耳的青铜大鼎。

她侍奉大帝在蒲团上坐下,诚然,这个过程有些费劲,但这并非是北冥有意薄待,而是赦罪仪式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形制,想来大帝年年如此,已然习惯了。

给万魂赦罪,实际上在神仙的众多法事中,被排在了“凶”之列。

神仙们都忌讳鬼魂的阴气,生怕被冲撞了仙体,这也是九重天上的诸位仙僚若非迫不得已不愿屈尊到冥界来的缘故之一。

因此这一个关乎千千万亡魂命运的仪式,在场的神仙只有陵光和地官大帝而已。

这样一想,大帝的面容看在陵光眼里又慈悲、伟岸了几分。

地官大帝做事仔细,一个个册子翻看过去,她只须在青铜鼎下燃起离火,而后在亡魂罪册入鼎时,随时关注火势即可,用得着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可她又得始终在一旁侍立,时间长了其实有些折磨。

待到傍晚,她坐到宴席上,伸伸腿脚,灌下一口茶水,才感到身体活泛一些。

自在间,举目四望,看见厅内灯笼紫绸高高挂起,橙色的火光通明,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映照在光中的坐席数量颇为壮观。

侍奉的侍女小吏行走如奔,脚不沾地地游走席间。

虽眼见着忙碌,一切却很有章法。

看来北冥除了极懂规矩之外,还是个统筹安排的好手。

恰好,她身后坐的是昨日刚约过酒的崔判官与孟监事,便转过身去,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侃天。

孟监事极尽渲染之能事,说今日的九幽冥府一下子迎来了这样多的仙者,顿时仙泽大盛,以至于奈河中滔滔的凶水几近止奔,静得好似一条红色绸带。

“不假,不假,还有不少鬼差说,远远望见奈何桥头有七色彩虹显现,真乃奇观。”崔判官应和着,一改昨日初见时沉稳端庄的样子,难掩雀跃。

“烛阴帝君的面子,今日算是见识着了。”孟监事喝了一口酒盏里的茶水,挑了挑眉。

“谁说不是?帝君他这一辈的上古神,大多湮灭了,如今的小辈能见他一面,那是多大的福分呢?”崔判官说。

又是“帝君的面子”如何如何,陵光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套说辞,心中不舒坦,不禁就要说些反话:“为何大家都说是帝君的面子大?我看帝君的面庞倒长得十分正常,甚至比你二人的还要小些。”

她这话一出来,孟监事与崔判官都不说了,两人齐齐望着她。

平日较沉稳的崔判官先开了口:“陵光神君,你这话,我二人就当没有听过。”

孟监事就胆子大些,似笑非笑接道:“神君与帝君有师徒之谊,才敢这样说,只是我们可不敢接。”

“好了,”陵光坐正来,“我不说话了。”

孟监事却继续道:“不过,神君方才问为何八荒上下都给帝君一个面子,在下官看来,乃是因帝君手上掌着众仙飞升的劫数——与天道无异。你我吞丹修炼无不是为了一窥天道,敬帝君,其实敬的是天道。”

崔判官在一旁接道:“未必人人都像你这样功利,当初鸿蒙初启之时,帝君平九州、合八荒,事迹你没有听过?”

孟监事提起来一口气,似乎还想回嘴,中途却看了陵光一眼,又不言语了。

“孟监事不必顾及我,今日你我说话,不过是席间玩笑而已。”

孟监事又笑,环顾四周,声音收敛了些:“我其实是想说,你们瞧这满厅的神仙,是不是女仙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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