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这一天最后的工作,林光和星野乘电梯离开这栋依旧灯火通明的大楼,林光对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不停勾画,表情认真得像是在做重大抉择。
星野站在大楼门口,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她身上从演播室带出的暖意。她拉高了外套的领口,看着一辆辆接走工作人员和嘉宾的车驶离,始终没有等到那辆属于她的保姆车。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经纪人发来的信息简短而公式化:「夜海,公司车辆调度紧张,请自行安排返回。」
意料之中。她收起手机,她背着从节目里赢来的小小水母和零食礼包,还有那些没读完的粉丝来信准备朝家的方向走去。
“前辈。”
林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星野回头,看见她已经套上了一件适合冬季户外的大衣,摘掉了眼镜,那股直播时的精致感褪去,变回了更接近日常随和的模样。她身旁站着一位气质沉稳、穿着得体西装的中年男性——正是中村隼。
“你的车……?”林野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接送区,眉头微蹙。
“没关系,正好想走走,吹吹风。”星野笑了笑,语气轻松,不想让对方看出丝毫窘迫。
林光却直接走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有点小小的责备:“这么晚了,你走在街上会很危险。”她没给星野拒绝的机会,转头对中村隼说:“中村先生,麻烦先送星野前辈回家。”
当中村隼拉开那辆黑色凯雷德的车门时,星野微微一怔。再见这辆庞然大物,她的心里依旧有些犯怵。它太安静,太沉稳,像一头收敛了利爪的巨兽,无声地彰显着与她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阶层和力量。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提醒她,林光身后那片她不曾涉足、也本能保持距离的广阔阴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肩带,那里面装的粉丝来信和那只小小的玻璃水母——这些才是属于她“星野夜海”世界的、干净而纯粹的重量。
“这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可以……”
“夜海前辈!”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娇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踏着细碎的步子跑来。她穿着一身柔和的樱花粉粗呢外套,帽檐缀着的白色毛球随着她的跑动轻轻摇晃,在这寒冬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就像突然出现在街角的圣诞礼物般甜美得不真实。茶色卷发每一缕都精心打理过,衬得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蛋愈发小巧。特别是那双戴着自然系美瞳的眼睛,圆润无辜,闪烁着偶像特有的光芒——可爱得无可挑剔,却也带着明显精心雕琢的痕迹。
“好巧!居然在这里遇到您!”她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着恰到好处的红晕,目光直接而热烈地落在星野身上。
“加奈小姐?”星野有些意外地转身。
林加奈的视线这才仿佛刚注意到似的,快速扫过一旁的林光,立即换上标准的、弧度完美的营业式笑容:“这位一定是井上光小姐,对吧!我是和夜海前辈同一剧组的林加奈,请多指教!”她特意在“夜海前辈”上加了亲昵的重音。
林光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眼前的女孩妆容精致,衣着甜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被精心包装过的气息,与她此刻的黑呢子外套和冷清的妆容形成了鲜明对比。眼前这位偶像的姓氏念做Hayashi,汉字恰好和自己一模一样。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请多指教。”
“夜海前辈!”林加奈立即转回星野,语气瞬间变得活泼又亲昵,仿佛刚才与林光的对话只是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附近的新年彩灯秀听说超级漂亮,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我在推上看到的返图,特别适合拍照!”她双手合十,做出一个经典的、充满期待感的恳求姿势。
太过突然的邀约让星野不得不回过头,试图用眼神去征求林光的帮助。林光双手插在外衣兜,小弧度地用眼神指了指车门示意她快走。得到星野眼神的回应,林光向前半步,自然地挡在两人之间,她深色的衣着与林加奈的粉色形成了一道无声的界限:
“不巧,星野前辈接下来还有录音工作。”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去如何?”
林加奈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突然出现了裂痕。她迅速恢复表情,却完全无视了林光的提议,只是惋惜地对星野叹气,语气带着刻意的失落:“啊……真是太不巧了呀。那就下次吧,慢走哦,夜海前辈!”
几乎是车门关上的瞬间,林光就卸下了刚才的从容,像一只绷紧的弦忽然松弛下来,有些疲惫地靠进座椅。
星野看着她这副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模样,轻声开口:“你是真的想去彩灯秀吗?”
林光摇了摇头没有做声,她从车上的饮品柜里取了只玻璃杯,注满热水,安静地递了过去。
星野接过杯子,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看着林光再次靠回座位,侧脸望着窗外。
就在星野以为她会一直沉默到回家时,林光开口了,声音低哑:
“叔叔。”
“请吩咐。”
“绕一下六本木。”
“好的。”
没有解释。车辆在前方路口流畅地转向,汇入另一条车流。星野起初有些疑惑,但当熟悉的街道景观开始变化,远处,一片如同星河坠落人间般的璀璨光华逐渐映入眼帘时,她瞬间明白了。
是六本木的新年彩灯秀。整条大道被无数细小的灯盏点缀得如梦似幻,银色的光芒连绵不绝,如同一条温暖的光之河流,在冬夜里静静流淌。他们的车,正缓缓驶入这片星海的边缘。
星野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眼睛,望向窗外那片不真实的绚烂。就在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很轻、几乎要被引擎声盖过的话语。
“不是想和她去。”
林光依然看着窗外飞速流过的光带,侧影在明明灭灭的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但……听说很好看,我今年还没来看过。”
她停顿了一下,才用更轻的声音补充完,
“……路过的话,可以看一眼。”
“ 你不会怪我……替你推掉了邀约吧。”
这句话问得那么轻,却已经推倒了星野内心的最后一堵高墙。她看到林光依然固执地望着窗外的侧影,那姿态与其说是她在欣赏车外的流光溢彩,不如说像是在紧张地等待着某种审判。原来她刚才所有的果断和冷静之下,藏着的是这样一份小心翼翼的不安。
星野没有立刻回答。她顺着林光的目光,也望向那片璀璨的灯河,然后,用一种比平时更软、更清晰的语调,缓缓开口:
“怎么可能会怪你?”
她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温暖的空气中轻轻回荡,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光,” 她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空间里,省去了所有的敬语,叫出了这个名字,
“你帮我推开了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邀约,带我看到了今年冬天最漂亮的灯光,还给了我一个不用勉强自己、也不用感到内疚的完美理由。”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如同窗外温柔的星光:
“我只觉得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以后……也请继续这样‘替我做主’,好吗?”
星野说完,便同她一样,安静地望向窗外。几秒令人安心的寂静后,她察觉到身旁的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星野看到了——借着窗外流转闪烁的灯光,一道清晰的水痕,正沿着林光望向窗外的侧脸,无声地滑落。
那不是啜泣,没有抽噎,甚至没有声音。只有那一道微光,背叛了她极力维持的平静。
林光似乎自己也猝不及防,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有些狼狈地抬手,用手背飞快又用力地抹过脸颊,企图将那不请自来的证据擦去。她依旧固执地不回头,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无法抑制的、第二道迅速滑落的泪光,泄露了堤坝已然失守。
“对不起……”她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颤抖,“别管我……”
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高度紧绷的神经在彻底安全的环境下,骤然松弛时最直接、最诚实的生理反应。林光知道,又是那该死的焦虑症。
星野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攥住。她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哭”。她只是静静地,将自己温热的手心,轻轻覆在林光紧紧攥着、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她没有握紧,只是覆盖着,像一个无声的船锚,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情绪浪潮中,给予她一点坚实的温度。
“没关系。”星野的声音轻得像夜风里的叹息,“没关系的,光。”
这一刻,车窗外的万千华灯,都沦为背景。在这个私密移动的空间里,无数次的无声崩溃,和又一次的无声接纳。这世上万千流光溢彩,唯有身旁这道静谧的“星光”,能容得下她所有不为人知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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