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医馆,药童天未黑便早早燃起烛台。
暖黄的光照在谢安的侧脸上,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这伤可严重?”
老郎中抚着胡须,侧身瞥了眼站在一侧的谢小将军,又看向面前的余二姑娘,难免想起前些日子坊间的传言,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罢了,他惜命,遂故作淡定地摇头道:“回小将军,余二姑娘这伤并未伤及根骨,敷过药,回去休养几日便好。”
谢安又问道:“她先前便摔伤过一回,日后可会留下何后遗症?”
老郎中又摇头:“小将军放心,自是不会。”说来也是有缘,上回余二姑娘受伤也是自己医治的。那时,余家那位二公子亦是心急如焚,担忧得不得了。
如今,他瞧着这谢小将军面上虽是淡定,可眼中的担忧却是遮掩不住的,可不像外间传言那般不近女色。
传言不可信,传言不可信,这余二姑娘不简单啊。老郎中摇着头,神神叨叨地出去配药。
谢安闻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惜芷,便见惜芷垂着头,一手搭在脚踝的伤处,一手揪着底下的软垫,一副隐忍至极的模样。
隔着一扇紫檀嵌石插屏,屏风外是人间喧嚣,屏风内却是静的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可是疼得狠了?”谢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着,眉头紧锁,僵着脸低声问道。
惜芷上下打量自己被裹得像个粽子似的脚,深感大事不妙。上次受伤二哥便拘着不让出府,这回怕是院门都不让出了。闻言,她摇摇头:“不疼。”
“那……”作何这般苦着脸,大难临头似的。莫非,是觉得丢人?谢安想起方才女娘捂着脸趴在地上小声说着自己没脸见人的场景,顿时了然。
谢安忍住笑,颔首道:“不疼便好。不过,余二姑娘如今行动不便,可想好如何回府?”
说着,不等惜芷回答,谢安便继续道:“不若……”
“我的妹妹,自是由我带回去,便不劳烦谢小将军了。”身后有人提声道,能听出其中暗含的冷意。
少顷,屏风左侧,有人疾步走来,逆光而站,面容模糊不清。
这声音,还有这化成灰她都认识的身形,惜芷不由后背一凉,仰着头,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二哥”,企图打亲情牌,“你怎么会在这里。”
向来无往不利的武器在这次却是失效了,余闲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目光扫过那裹得像粽子似的脚,眼底冷意愈重。
余闲看向谢安,先是走形式地作揖,道:“见过谢小将军,舍妹有劳您相救,改日臣定会登门拜访,以表谢意。”礼数到位,敬意却是无半分。
谢安自是能察觉到面前这位余大人话语的敷衍,及不加掩饰的敌意,他面色不变地颔首道:“不过举手之劳,余大人客气了。”
余闲扯扯嘴角,没能笑出来,遂作罢,因说道:“谢小将军不必推辞,您与舍妹素不相识却能出手相助,臣感激不尽。”
他在“素不相识”四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似咬牙挤出来的。
谢安亦是笑笑,颔首又道:“先前我与二姑娘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想来是二姑娘未曾与余大人提及。”
“谢……”
“二哥。”惜芷弱弱地喊了一声,打断了余闲的话,颤颤巍巍地举起爪子,示意自己还在这里呢。
她总觉得这两人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余闲回身看向惜芷,见其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处破旧不堪的烂垫子上,眼底划过一抹懊恼。
“可是不舒服?”余闲走至惜芷面前,俯身抬手揉了揉惜芷的头,温声问道。
惜芷余光偷瞄谢安,恰巧与其对视上,她下意识弯眼笑了笑,谢安没什么表情,定定地注视着惜芷。
惜芷没能看懂他眼里的情绪,率先败下阵来,怂怂地移开视线,将目光放回余闲身上。她仰着脸,很是乖巧地抬手揪住余闲衣角,晃了晃,软声道:“哥,这里好冷,我想回家。”
“好,哥哥带你回家。”余闲只觉得一颗心都软化成了水,哪里还舍得责怪于她。余闲将人打横抱在怀里,细细护着。
“还请二公子止步。”郎中在这时候冒出头来,手里拎着一提打包好的药材,“这是余二姑娘的药,回去需按时服用。”
“小芷,抱紧我。”余闲低头看着怀里的惜芷。惜芷会意,伸手圈住余闲的脖颈。余闲见她抱稳后,左手牢牢托住惜芷,空出右手接过药,颔首道,“有劳。”
老郎中瞥了眼一侧站在暗处,几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谢小将军,心下一嘘,余二姑娘好本事啊。虽这般想着,面上却是笑呵呵道,“无事无事,二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余二姑娘这伤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嗯。”余闲沉声应道。
见状,老郎中很有眼色地退出去,顺路给缩在屏风后看热闹的两个小药童一人一巴掌,将人带离这是非之地。
余闲看向谢安,皮笑肉不笑道:“还望小将军海涵,舍妹身体不适实在不能耽搁,臣改日定会登门拜访,眼下只能招待不周了。”
“无事。”谢安淡声道,面色平静地将手里的赤豆糕放在一侧的矮桌上,这是他方才吩咐下人去买来的,“余二姑娘若是不想要,丢了也行。”
说罢,谢安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先一步离去。
惜芷环在余闲脖子上的手臂一僵,在自家二哥的注视下磕绊道:“呵,谢小将军可真是个好人,而且这还恰好是我喜欢吃的赤豆糕,二哥你说巧……不巧。”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低,几乎成了气声。
“是挺巧的。”余闲面无表情,“你可想吃。”
“想……”惜芷试探地说了一个字,当即便见自家二哥的脸色愈发难看,当即改口道,“想了下,其实赤豆糕也不是那么好吃。”
“你想吃什么只管与二哥说,何须外人来插手。”余闲抱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瞧也没瞧那赤豆糕一眼。
出门后,余府的马车停在一旁。
“二哥,你怎么会突然来医馆,可是受伤了?”惜芷试图缓和气氛。
余闲冷笑一声,不陪着她装傻,一面将人抱上马车,一面直言道:“你这几日,日日去醉云楼,可是为了谢安?”
“……”惜芷心虚,惜芷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找个角落爬过去缩着。
马车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惜芷率先受不住,慢吞吞抬起头,发现自家二哥正盯着自己,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哼哧道:“二哥,你误会了。”
“那你这几日去醉云楼是作何?”余闲顺手拿起毯子将惜芷裹得严严实实,随后身体往后斜倚在车壁上,慢条斯理地审问。
惜芷扯了扯身上的毯子,将大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眸,眨了眨:“二哥,我脚疼。”
余闲明知她是故意转移话题,却还是心甘情愿上当。
“罢了,你受着伤,我不问你。”说着,见惜芷眼睛一亮松了口气,他话锋一转,“但这不代表此事彻底揭过去,养伤这段时日就先不要出去,待伤好后我再找你算账。”
惜芷幽幽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垂着头:“知道了。”说罢,伸手揉了揉肚子,又长长叹了口气。
余闲哪能不知她这是打的什么小算盘,起身掀开帘子朝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前面的许家铺子停一下,去买些糕点回来。”
车夫:“是,二公子。”
“多谢二哥。”惜芷一改方才的萎靡,声音雀跃起来。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经将余闲看作自己的亲哥。在余闲身上,她两世头一回尝到亲情为何物,知晓被人护着疼着是何滋味。她不想也舍不得失去。惜芷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自私,占用了原主的身体,还要得寸进尺霸占人家的哥哥。
且随着余闲对她的纵容,她也愈发放肆无顾忌。惜芷知道自己不对,可她控制不住。
我不贪心的,只要三个月便好。惜芷小声呢喃着,双手不觉绞在一起。
“你说什么?”余闲问道。
惜芷摇摇头,勉强笑着:“我在想,一会儿要买什么糕点。”
“你呀。”余闲失笑,柔声道,“馋猫一个。”
惜芷抱着毯子慢吞吞挪至余闲身侧,试探着将头靠过去,见余闲没拒绝,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其肩膀上,嘟囔着:“我才不是馋猫,二哥净会拿我取乐。”
余闲在惜芷头靠在自己肩上的那一刻便已彻底僵住,良久,他才缓声道:“是二哥的错。”
无人应声。余闲听着耳侧传来的浅浅的呼吸声,似有所觉,低头看去,惜芷不知何时已经睡熟过去,半张脸让毯子盖住,露出一双紧闭的眼,乖得不像话。
余闲怔怔地看着她的睡颜,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声,担心将人吵醒。他其实鲜少见到小芷睡着的模样,除去上次……
他及时打住不该有的想法,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掐住掌心,企图利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她是我的妹妹,也只会是我一辈子的妹妹。余闲这般告诫自己,目光却是无法从惜芷身上移开。
内心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什么妹妹,你不是知道的吗,她根本就不是余家的二姑娘,根本就不是你的亲妹妹。
*
惜芷迷迷糊糊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然还在马车里,靠在自家二哥肩上。她揉着眼起身,哑着嗓子问道:“二哥,还未到家吗?”
余闲放下手里的书,倒了一杯温茶递给惜芷:“润润嗓子。”
“好。”惜芷接过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啜着。
一杯温茶入肚,惜芷也彻底清醒过来。余闲见状,起身将人抱起俯身掀开车帘。
马车外等候许久的小厮忙拿过下轿凳摆置好。
下了马车,惜芷这才发现马车竟是停在余府门口,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余闲一路抱着人回了小院。
方才余闲见惜芷睡得香甜,一时不忍叫人叫醒,便派人知会过赵嬷嬷,眼下小院一切准备妥当,小厨房小火煨着鸡汤,灶上熬着药粥,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待人坐在软榻上,赵嬷嬷叹着气上前看了看惜芷脚上的伤,心疼道:“二姑娘这只脚前不久才好不容易痊愈,如今又添新伤。”
惜芷笑着劝慰赵嬷嬷:“无事的,嬷嬷别担心。只是郎中包扎得吓人,实则只是轻伤。”
赵嬷嬷又叹了口气,因说道:“二姑娘这几日便好好养伤,勿要再出去了。我这就去给姑娘盛鸡汤。”说罢,赵嬷嬷便转身去了小厨房。
余闲坐在惜芷身侧,将手里仍热乎乎的糕点递给惜芷:“先吃点桂花糕垫垫肚子。”
惜芷除了赤豆糕外最爱吃的便是这桂花糕,且睡了一觉肚子里早就空荡荡的,她拈了块桂花糕入口,吃得眉开眼笑的,“好吃!”
余闲陪着惜芷用完膳便准备离去,起身时,惜芷眼尖瞧见余闲腰间挂着一个眼熟的香囊,一个手快便将其攥住。
待反应过来,面对自家二哥微微诧异的眼神,惜芷尴尬一笑,小声道:“我只是瞧着这香囊有几分眼熟。”
余闲垂眸看她,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亲手拿给我的,自然眼熟。”
惜芷眼下也想起来,这香囊乃是先前那位金家姑娘委托自己交给二哥的,不曾想二哥竟是这般宝贵,日日佩戴着。她不免有些吃味,又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小气。
她握着香囊不放,小声纠正道:“这才不是我给你的,分明是那位金姑娘委托我转交给你的。”犹豫片刻,她又道,“二哥便这般喜欢?”
余闲见她低着头,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晕开一层浅浅的笑意,好脾气地应道:“好,是二哥说错了。至于为何佩戴……”他停顿了一下,“只是觉得这香囊的样式比较别致。”
“哦。”
“若是你不喜欢,二哥不戴便是。”
惜芷摇头:“我哪里有这么霸道。”
最后,余闲终是没有解掉香囊。
人走了很久,惜芷仍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些愣神。其实那位金姑娘也不差,二哥若是喜欢,两人心意相通也是一对佳侣。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还是有些酸溜溜的。她好不容易才尝到有哥哥护着的滋味,却不想如此短暂。
*
醉云楼,云野刚踏进去便让一群女娇娘围上,他倒是来者不拒,摸摸这个的小手,又凑到另一位耳侧轻嗅,吹了口热气,沉沉笑着:“美人好香。”女娘红透脸颊,娇娇捶了他一下,“讨厌。”
云野将人的手抓住,挑眉笑得风流,勾搭得各位女娘面红耳赤,花枝乱颤的。
云野身长肩宽,又有一副好皮相,人也风流,女娘们自是不甘心错过这么一位恩客,缠着云野只盼与其春风一夜,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可以的。
奈何女娘们看走了眼,云野这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得很,方上二楼,便毫不留情地将怀里的女娘推出去,火热的眼神也冷下来:“滚开。”
翻脸比翻书还快。
女娘未回神便让人推得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云野入了其中一个雅间。
云野理了理衣裳方推门进去。
倚靠在窗侧的谢安闻声转头看来,见是云野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云野对他这种状态习以为常,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注意到窗户紧闭,不由惊奇:“今日怎得将窗关上了?”
这段时日,阿景日日光顾这醉云楼,不要美人只闷头喝酒,喝酒便罢了,还非得在指定的雅间,坐在窗边吹着冷风喝。难伺候得很。
云野先前觉着稀奇,曾挤过去在窗边往外看去,只依稀瞧见楼下有个模糊的身影,还未看清是人是鬼便让谢安给拉走了。谢安黑着脸,活像自己抢他东西似的。
谢安见他走近,皱着眉往后退了退。
云野知他是嫌弃自己身上的脂粉气,险些气笑,“只许你谢仲景来这里喝酒,还不许我同美人玩乐一番了?”
谢安扫他一眼,半点情面不留,直言道:“我可没拦着你,是你自己不愿罢了。”
云野语结,索性一屁股坐下,正欲给自己倒酒,便注意到桌上还放着其他东西,他手快,谢安还来不及阻止,云野便已经将油纸拆开,里头是泛着甜香的赤豆糕。
云野拿着赤豆糕,惊奇道:“你素来不喜甜食这里怎会有赤豆糕?”
“不知。”谢安脸色愈发冷,不愿承认这是自己重回医馆捡回来的,“可能是别人拿错的。你若想吃便吃了罢。”
“正好我饿了。”云野不客气地拿起便吃,一阵风卷残云,将赤豆糕吃得一干二净。
“你吃吧,我回去了。”谢安重重放下酒杯,拂袖离去。
云野坐在位置上,一脸茫然,阿景今日是吃火药了,这么大的火气。回过神,他忙起身跟过去,“阿景,可是何人惹到你了?”
两人出了醉云楼,谢安不经意地往角落看过去,那处空荡荡的,再无人蹦蹦跳跳地跟过来。
于是,云野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身旁的阿景脸色愈发难看,周身弥漫着一股阴郁之气,活似被人抛弃了一般。
“你这是……”云野欲言又止。
“无事。”谢安压着躁意回道。他自己也不清楚胸中的烦闷是为何,本想着喝酒缓解一二,谁知愈喝愈烦躁,却找不到宣泄之处。
她那么笨,平地走路也能摔,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当谢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浑身一僵,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他好像找到了今日令自己烦躁难耐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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