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虎头村(五)

沈思安不再回应,又是冗长的沉默,风吹过云层,掩住漫天星斗。

早过了入睡的时辰,江知雪看着房中床上仅一床的被褥,一时陷入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回头看向沈思安,透过窗外微弱的光亮,沈思安的轮廓隐约可见。

他只是静坐在那里,似乎正望着窗外,有风拂起他的发梢,朦朦胧胧的,仿佛下一瞬他也要随着风消散。

他的身体还太过虚弱,前几日山洞中的寒凉让他的手越发冰冷,江知雪回忆着他指尖的温度,心中想:理应是他睡床。

有了决定,她当下便动作起来,寻了包袱从中翻找厚实些的衣物,准备在桌凳上凑合一夜。

沈思安听见动静,转身望向她,轻叩桌面,表达他的疑惑。

“啊,这里只有一床被子,你睡床上吧。”江知雪的声音硬邦邦的,感觉无论怎么说都难免尴尬。

余光里沈思安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窗外一半的亮光。他行至她跟前,在她抬头时摇了摇头,指尖轻轻落下:“你睡。”

江知雪拒绝得很快:“你的伤未好,不能再受冻了。况且前两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肯定也做了很多,我不能再见你受苦而我安然地在床上睡着。”她尽量说得感激,不带旖旎的色彩。

“我亦如此。”沈思安直截了当。

江知雪的耳尖又不争气地染上通红。

她已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说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即是如此,那么按理来说,以他冷淡的性子,不该又是劳心劳神为她采药上药又是让她睡床。若是她……她在当初似乎也做了很多。

江知雪猝然想到初相见时,他一身伤病,她心中亦为他心疼过,可更多的是怕他没了,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她想活着,她有所图,那沈思安呢?他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她一无所有,总不能是图人吧,但他也说了是名义上……

一番思想斗争后,问题竟是又回到最开始。

江知雪眨眨眼,甩掉脑中没有结果的纷杂,坚定道:“我不能同意。”

沈思安亦作如此。

一阵僵持过后,江知雪败下阵来,她妥协问道:“那应当如何?”总不能二人共枕而眠罢。

这一想法下一刻便被写于她手,一字一字,如沸腾的热水,灼得她指尖颤抖。

“和衣同卧,绝无逾矩。”他又补充道。

江知雪只觉自己像是锅中煮着的鸭子,从里到外都熟透了,她的声音晦涩:“这……不妥吧。”

“你我夫妻。”

“只是名义上……唔。”未及她说完,沈思安左手食指已覆于她唇,动作轻浅,宛如蜻蜓点水。

止住了她的话头,他便放下手,又在她手心解释:“仅你我二人知晓。”

江知雪心下大骇,看着对方轮廓,总觉得沈思安多半是疯了。谁能想到冷面尊贵寡言沉默的太子殿下,说起话来竟如此开放。

她想到云双,但若去了她那边,便是明摆着告诉张铁立夫妇,他们二人夫妻不睦或根本就是假夫妻,实在不可取。思来想去,眼下竟再无其他解决办法。

而以他们二人分毫不让的架势,若不同意这个决策,只怕是谁也不用睡了。

“好。”江知雪近乎无奈地点头。

沈思安并不知江知雪心中所想,倘若知晓,恐怕也会大吃一惊。

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从不是会多想之人。比起你推我往僵持不下,不如从中去寻出利于双方的办法,毕竟活着可比那些虚名重要得多。

可江知雪处于深闺,所思所想皆受制于高墙,名声于她,虽不似寻常姑娘看作生命,却也堪比她半条命,从方才上药便能得知。她到底是为他所累,他愿意多费些心思解释,以安她心。

二人和衣而眠,分睡两边。

沈思安自躺下后便没了动静,呼吸轻得几不可闻。饶是如此,身旁不属于江知雪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来,犹如一把烈火,烧得她状似鹌鹑,几乎是心惊胆战地睡在床铺里侧,背对着他尽量靠墙而贴,恨不能在他俩中间分个楚河汉界。

生平第一次与男子同床共枕,江知雪从前觉得会是在酒至喧嚣过,烛红帐暖时,这是阿娘在她及笄后不久,言谈间偶有隐晦提到的。却不想如今是在死里逃生后,客宿农家时,还是如此尴尬奇怪的场面。

她盯着糊了一层不知什么涂料的黄土墙,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睡了里侧,似乎是方才大脑混乱间,沈思安有意如此,而她居然无意识地照做了。

阿娘曾教导她,女子成婚后,应睡在外侧,方便夜间随时侍奉夫君。她虽不解,却亦将其当作日后必行事项之一。

她原以为天下所有人都是这般做法,沈思安的行为却告诉她,原来也可以不这么做。

思绪随着心脏的“怦怦”声,渐渐飘散,阖眼前,江知雪的心里还在想着今夜指定睡不着。没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绵长......

长风破月,林动声声。窗外传来鸟叫,声音突兀且怪异。沈思安瞬间睁眼,快速却动静极小地下了床,从窗口跃了出去,几息便来到屋前百米远的空旷地。

此外无一人惊醒。对于张铁立夫妇来说,生活深山多年,早已对各种怪叫见怪不怪了,是以并未在意,翻个身又睡了过去。江知雪和云双因多日劳累,好不容易有正经床,皆睡得深沉并未醒来。

水汽凝聚如雨露,未出一刻,衣衫已变得潮湿。冷风穿林而来,经久不息,将身体吹得冰冷。

沈思安浑然不觉,抬头看向前方。

一截枯死的木枝上,站着一只巨大的栉雪雁。它通体漆黑,唯眼部周围通红一点。长喙锐利,恰似天边弯月。双爪粗壮,紧握枯木枝干,双目则如见猎物犀利如刀。

此鸟并不罕见,却极少有人见其全貌。听闻它爱乘风于高天之上,速度极快,而凶猛异常。曾有猎者欲对其进行捕射,无一例外皆无功而返,更有甚者因激怒它,而被抓伤亦或丧命。

可此刻,沈思安只是抬起左臂,那栉雪雁便张开双翅,轻巧落在其上。它的腿部挂着一个小竹筒,里头放着信件。竟是驯服它并做了信使。

沈思安单手解开竹筒,取出其内信件,展开来看。

其上字数不似以往寥寥数语,而是写着:二皇子从皇后手中救下一女童,余下一切皆妥,盼君安。

是玄影楼叶寻风的字迹。他以跟踪和探听情报为长,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特被派至皇宫。

出现变数了吗?沈思安顿目盯着字条许久,才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栉雪雁似有所感,飞至一旁枝杈。

火光乍现,在冷风中疯狂舞动着,纸张触碰的瞬间,火舌大增,不过眨眼,便成了灰烬扬在风中。

沈思安淡然灭了烛火,再度揣入怀中。又从衣摆处撕下一截布料,果断咬破食指,以血为墨,以布作纸,写道:计划不变,盯紧变数,珍重自身。

待布上血迹凝固,他将其卷作一团,塞入竹筒。随后轻拍三下栉雪雁的头,看着它张开羽翼,乘风而走。

……

四周雾气浓厚,仅一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江知雪孤身走在其中,一步三看,但见无穷尽的山木环绕,如雨的水汽不留情面打在她的身上,她已是浑身湿透。

“这里是虎头村?”她保有一丝理智,心下想道:“我应是在睡觉才对。”

身后忽有群鸟惊拍长翅而起,一声声怪叫着、嘶吼着。江知雪陡然大惊,心都要跳出来。冷汗几乎从每根毛孔流出,全身上下早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她不敢再动。直至鸟群飞散,四下骤静,她才长呼一口气。

“嗒、嗒、嗒……”又有声音自身后响起,起初如同雨水坠地,随着声音愈来愈近,更像是谁的脚步在靠近。

一步、两步,交替的时间诡异的相同,节奏、步伐、间距!宛如一只鬼魂盲无目的地行走,感知到生人,特来索命。

是鬼吧,是鬼吧?一定是鬼吧!江知雪再也忍受不了恐慌,大声叫喊起来:“云双!沈思安!你们在哪?”

动静戛然而止,下一瞬,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嬉笑怒骂,好不热闹。江知雪欲逃,却腿如灌铅,挪不动分毫。正此时,额头忽有雨水落下,湿湿热热的,她不自在地抬手抹去,再定睛一看,竟是鲜红血水。

无数人影拨开重重雾霭,朝她而来,热闹声音变得尖锐、惊恐。寒意自脚下升起,逐渐向上蔓延,她浑身开始变得冰冷,直到不知何处吹来的风……

江知雪猛然惊醒,大睁着眼睛看向头顶黑漆漆的房顶,一副惊犹未定的样子。

鬓角被汗打湿粘在脸上,被子更是被踢至床尾。有冷风从侧面吹来,江知雪才发觉,浑身早已冻得冰凉。

何处来的风?她分明记得入睡前关了门窗。

江知雪转头看向风的来源处,就见窗户大开,天上星星隐隐绰绰。她心中忍不住一个咯噔,下意识侧眼望向枕边,早已空无一人。

江知雪瞬间惊坐起,双手摸上沈思安睡过的被褥,触感冰冷,回想睡着前身旁传来的热度,只怕已离去多时。

心跳极速加快,比之梦中遇鬼更甚。“这半夜三更,他一个人能去哪里?”江知雪口中不住喃喃,“伤还未好,不会出什么事吧?”

当下便再也坐不住,趿了鞋,就往外走去。

屋门以极缓的速度打开关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似在发泄被扰醒的怨气。此事还是先不疑惊动旁人,或许他是有什么要紧事。

冷风如缕,不要命地吹来,冻得江知雪瑟瑟发抖。她脑中一遍遍细数沈思安此番出去的动机和目的,不知不觉走到了院外空旷地,竟是连鬼都未来得及去害怕。

她一抬头,就见那里站着个人,一袭布衣,长身玉立。如墨长发被风吹动,翩然飘起。浅淡月华笼罩其身,他正仰头望着什么,好似乘风归月去。

江知雪静静看着,不知为何,竟从他的背影感到一丝悲寂。他在想什么?平生第一次,她对他的想法感到好奇。

没事就好。到底是不忍打搅,江知雪抱紧自己冰凉的身体,便要往回走。

沈思安似有所感,侧头而望。一双眼冰冷如锋,不似看活物。面上纹路于月色下分毫毕现,竟不似那日洞中骇人,更添妖异之感。

江知雪被他面上纹路所吸引,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

沈思安瞧见是她,身形微一顿,偏过头转身向她走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江知雪琢磨着话语开口,她更想问他在想什么。

沈思安指指天边弯月,抬起食指便欲写些什么。触及她手心之前,又换了中指,在上轻轻写道:“赏月。”

江知雪是看着他写的,自是看清了他的动作,未回应他赏月的拙劣借口,而且趁机捉住他的手,朝上摊开,就着月光,看见了他手中伤口。

食指处不知因何破了道口子,血迹已经干涸,结了痂。

“怎么回事?”江知雪的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关心。

沈思安挣开她的手,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冷风下江知雪的思绪格外清醒,知晓他是隐了秘密,便也不再多问。她轻轻叹出一口气,话语里仍含着担忧:“你总是一身伤,该有多痛?”

沈思安当即愣住,不动声色将右手背至身后,拇指摩挲着那一小处血痂,不做回应。

这或能算作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多说多错,免不得一顿责罚鞭打,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不回应便对了。

更何况只是破点皮,怎么也算不得痛。自幼时起,他便一直受伤。起先不过些皮外伤,直到入了皇宫,受伤越来越重,伤口越来越多,严重时几月不见好。

但他依旧挺过来了,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口挺过来了。

初时的疼痛早已不记得了,而后多年的痛处也变得模糊。他早已学会了忍受,正如他现在在忍受一样。只不过是稀松平常。

沈思安觉得她太过夸大。

江知雪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他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气极,又想到他方才冷如冰窖的手,还是软了声音。

“别吹风了,回去吧,我为你上点药?”

明澜:听说你们一起睡觉了?

沈思安:……

江知雪:睡了,但又没睡。

明澜(盯着沈思安):……?

[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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