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立和范氏也早起身,甚至连吃食都做好了。
仍是昨晚相同的绿叶菜粥,在早晨的冷意里,冒着腾腾热气。
云双亦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是被柴火燃烧熏出的绯红。她轻浅唤了声:“姐姐。”不似往日里热切,更添一丝尴尬。
“嗯。”江知雪并未过多在意,笑着应了一声,又调侃道:“本以为我起得还挺早的,原来竟是这最后起床的人。”
空气似要凝固,张铁立夫妇心知肚明江知雪是想缓和气氛,连忙接了话头:“没有的事,你们正值年少,我们夫妻是老了睡不着,与其睁眼躺床上,倒不如起来做点活。”
“欸不说这个了,快些用饭吧,再等会该凉了。”范氏岔开话题,忙招呼众人用饭,“家中只有这些东西,我也做不出什么花样,还要感谢各位的不嫌弃。”
虽寡淡清粥,却是清香沁人,是乡下独有的味道。云双不由想起幼时仍在村子里时,同家人聚在一起的日子。她抿嘴浅笑,声音温柔:“您太谦虚,我已太久未尝过这般美味了。”
江知雪抬眼,视线在云双唇角停留一瞬,复又低下头,一口一口吃着碗中的粥。
昔日在引梅园,二人亦有过口角之争,每每皆是一觉醒来,便又和好如初,仿佛先前的怒目相对不过幻象。阿娘和李婶不止一次打趣她们,直言就算山崩地裂,她俩也是情比金坚。
昨日那件事,分明也已说开。她原以为一切一如往常,却不想今日再见,云双同张叔范婶说话都比对她热情,而她面对云双,更是张口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禁酸涩难当。
几人于桌前断断续续闲谈,张铁立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将盘旋心中许久的话说出了口:“不知你们可曾听过张兆阳这个名字?或是见过叫这个名的人?”
江知雪和云双面露茫然,二人视线不经意相触,又迅速尴尬移开。
沈思安面色不显,握着木筷的右手暗自用了力,指骨泛着轻微的白。
“抱歉,我们应当是从未听说或看过的。”江知雪委婉回道。
京城乃天子脚下,出入其间皆需路引凭证,张铁立夫妇从未踏入过一次,早年间村中人采买物品也是前去邻近县镇,即便弄得路引并不麻烦,即便村子距京城更近。
在他们看来,京城是富庶之地、物丰官多,除此之外,与旁的县镇并无差别,大家相互熟识。是以并不知道在京城对一个陌生人留有印象无异于大海捞针,遑论还记得名姓。
范氏放在桌下的一只手隐晦地拽拽张铁立的衣角,小声道:“我早就说了没戏的。”
二人面上皆是显而易见的失落,又暗含果然如此的平静,两相结合,瞧着格外不对劲。
云双搁下手中碗筷,迟疑着问:“他是你们的……?”是什么关系她瞬间便已猜到,但瞧他们的面色,她不敢说出。
“是我们的儿子。”范氏声音有些飘忽:“八年前水灾时,我们正在隔壁镇子置办秧苗种子,因天黑暴雨,担心夜路难走,便就势在那儿住了一夜,才幸免于难。第二日,各种坏消息就在镇子里炸开了锅,哪里哪里塌了,哪里哪里被水淹了,其中就有虎头村……”
谈及那场灾祸,范氏再度哽咽,几乎不能成声。
张铁立接着道:“镇子当时就禁止出入了。我们再赶回去时,已是半个月后。一片狼藉,什么都没了,塌掉的山土把一切都埋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三人,颤抖着双眸:“我们料理完村中后事,重建了房子。这期间,竟无一官员过来问询,这可是整整一个村啊!兆阳心有不甘,便说去京城禀告官老爷,我们俩不忍村子就这样没了,便留在此守着,等他的好消息。但自那之后,除却不时送来的书信衣物和日常用具,竟再未见他一面。”
云双深知那些官府做派,可对于他们儿子的事,仍是不由心惊。好端端的人,既然能送东西回来,说明是担心张叔范婶的,为何不与他们相见,以解双方忧思?
江知雪亦有此感。
场面一时安静,四下只闻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江知雪才张开口,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能隔段时日送些物件书信,便说明他如今应是过得不错。”
“我们也是这样想,但他为何始终不肯出面来见我们。”二人仍作哀伤状,是八年来每每思念时的苦痛凝结而成。
云双亦一旁轻声安慰,语调似纱拂面:“此番入京,我们定当帮您留意,若时间尚充裕,再帮二位打探打探。张叔范婶你们且宽心。”
一番话似定海神针,定了张铁立夫妇的心神。他们面带感激站起身,一声声道着谢,“几位简直是我们的再世恩人,我们、我们都不知如何答谢才好……兆阳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无论找没找到,还望恩人能告知一声。”范氏更是激动得泪水涟涟,二人见势便要跪下。
云双赶忙起身走至范氏身边,快速扶起二人,切切道:“不用如此,你们放心收留我们一夜,已是至仁至善,我们不过顺路帮一帮忙,如何受得这般大礼。”
江知雪和沈思安也站了起来。
江知雪却是心中大骇,垂于身侧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此番流放出京,哪有回得去的道理,更不消说他们还被追杀。云双如何能拿根本不可能的事来诓骗安抚张铁立夫妇,她究竟想做什么?
江知雪的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她双手握拳,紧闭了闭目,方才压下心中怒气。
她不能现在拆穿她,昨日之事已算打了云双的脸,甚至因此同她有了隔阂,眼下若再出声,她不敢去想她们之间过后会怎样。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一切已成定局。江知雪看向还在感激的张叔范婶,眼里满溢着希望,此时说出口,只怕是又给他们带来更深的伤害。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动作很轻,似不敢,似试探。
江知雪侧头抬眼朝身旁的沈思安望去,只见他微摇了摇头。虽眸中是一贯的冷淡,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他的安抚。
一颗心就这样静了下来。
太阳隐有穿透晨雾的架势,桌上饭食也已见底,江知雪再难忍受云双这般作态,她笑对张铁立夫妇道:“张叔、范婶,我们已用好饭了,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你们的款待。只现下日头将要升起,我们还有路要赶,就不多叨扰了。”
说着,就便是深深一福礼。一旁沈思安亦拱手躬身作揖。
张铁立夫妇闻此,抬头看天,天光已经大亮,忙道:“是了是了,路途遥远,还是早些赶路为好。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该是我们感谢你们才对。”
云双不动声色望了一眼小姐,亦作谢礼。几人又同张铁立夫妇说了几句,便匆匆拜别,拿了桌边行囊跨篱笆院而去。
“我们真能相信他们吗?”范氏见瞧不到他们身影,问身侧张铁立。
张铁立一口气喝完碗中剩下的粥,叹道:“无论是真是假,总得去试试。”
虎头村因灾被毁,遗忘于世人,时至今日,早成了黑户。他们无路引,亦再不可能有路引上京去寻,只能寄希望于外人,更期盼于张兆阳早日归家看一眼他们。
范氏也一声叹息,驻足片刻,前去江知雪他们暂住的屋子打扫。
房中整洁干净,被褥叠放整整齐齐,一如未住人之时,只桌上多了一锭银子。
“老头子,他们还留了银钱!”范氏拿起银两,连忙出了屋。
张铁立正在收拾桌上碗筷,听范氏话语,转过身去,就见她手上一大块银:“果然是富贵人家,寻常百姓哪里能得见这样大的银两。我早便说过,他们是良善之辈,值得咱们去信任。”
“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银钱对他们现在来说并无用处,范氏还是仔细端详许久,又拿身上衣服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将它对着才冒出头的太阳看了又看,准备存放好日后留给张兆阳。
阳光为银子镀了层金,范氏瞧着那光,心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们方才是不是应当告诉他们如何出去?”
张铁立经她提醒才想起来这一茬,一拍大腿:“遭了,我现在就去追他们。”说着便转身欲循着江知雪他们离开的方向走。
一柄剑携着寒光而来,悄然架上张铁立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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