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太远,江知雪只瞧剑拔弩张之势,不能辨别究竟是谁,心下一慌,朝他们小跑而去。
陈兴财就那么大睁着眼,死在张铁立与范氏脚下。夫妻二人反应过来后,面容惨淡,几欲瘫软,被青衫男子搀扶着坐到桌边。
江知雪来到他们面前,张铁立才后知后觉抬头,瞧见是她们去而复返,推了推身旁的范氏。
范氏泪眼朦胧,怔然片刻才开口:“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方才没走出多远,有鹿群过来拦住去路,又见这边鸟雀忽飞散,觉得情况有异,便过来看看。”江知雪说一半藏一半。
当时未行多远,她就越想越不对劲。张叔言他们的儿子从未归家,却送了书信物什。暂不论他们是否识字断信,昨日他亲口所说,此处方圆几百里皆无通路,那书信如何送进,总不能是从星涯坡上抛下。
他们定知道其他通路。
“他是什么人,你们可有受伤?”江知雪关切询问。
范氏闻言,心里头生出几丝愧疚,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方才差点就将他们供出来。
江知雪未等范氏答话,一双眼睛兀自在二人身上转动。忽见张铁立脖颈处大片血迹,面露惊恐:“张叔你……”又急急回头问身后才跟上来的沈思安:“可有什么能用的药?”
刀口未伤及要害,已有止血的趋势。
沈思安从包袱中拿出一小瓷瓶递给江知雪,是上次明澜所赠的一堆杂七杂八的药物。又上前一步,蹲下身子,去看地上死透了的陈兴财。
是上次崖上的刺客,倒是条漏网之鱼。
银针自他胸口贯穿而过,被撕扯的旧伤仍在汩汩流着血,针孔完全隐于其中,就算极善验尸的仵作怕是也难以分辨,只认为是死于旧伤撕裂,失血过多。
“他似乎是冲着你们来的。”张铁立摆手拒绝欲为其上药的江知雪,将瓷瓶交给身侧范氏。他看着地上的人,眼里隐含探究:“你们认识吗?”
江知雪面上有一瞬茫然,但见沈思安面色不改,拿了地上沾了血迹的剑走到跟前,才恍然大悟。
那日追杀混乱,除了她无意杀死的那名刺客,其他人的面庞全然模糊不清。但这把剑她认得,与那刺客手中所握形制相同。
毛骨悚然之感顿生,脸上血色尽褪。方才担忧的眼睛似不敢再转动,里面比担忧更深的是化不开的恐惧:他们追杀到这儿了。
一旁被忽视许久的青衫男子自沈思安站起身,便带着犹疑慢慢走过去。
他伸长脖子,眉头紧锁,打探的目光自上而下,在沈思安冷淡的眼神看向他时,他又带上讨好的笑,试探开口:“太子殿下?”
四周寂静仿佛再无声音,而后是云双的惊讶、江知雪的惊恐,以及张铁立夫妇的惊呼:“什么?”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所有人耳边劈了道惊雷。
江知雪想也没想,站到沈思安面前,眼神警惕:“你认错了。”
可她的身形如何遮挡得住沈思安。
沈思安轻拽她的衣袖,待她回身望向他时摇了摇头,在她手中写:不必瞒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是百口莫辩。
云双一直安静在旁看着,瞧小姐如此护着他的样子,昨日才平复下去的厌恶又蠢蠢欲动。她双手于袖中握拳,指甲掐进肉里,才忍住说出一切的冲动。
张铁立和范氏但见江知雪神情,不像是否认对方言辞的荒唐,更似难以辩解、欲盖弥彰的紧张,起身便要跪拜。
沈思安眼疾手快扶起二人,无言看着他们面上浮现激动之色。
“您真是太子殿下?兆阳在信中提到过您,说感念您的大恩大德,若没有您,他或许早已……”范氏眼中又隐有泪光闪动,“死”这个字她未敢说出口。
张铁立反抓住沈思安双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您可知他现下如何,可有说何时回来?”随后眼睛又看向一旁,缓慢摇了摇头,“不......不回来也行,只要他平安就好。”
一句句问话,似要将他架在火上烤。江知雪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无奈开口:“近况他或许也不知晓。”伴着张铁立夫妇二人不解的目光,她声音晦涩道:“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我们此行是获罪流放,前两日遭遇刺杀不慎跌落星涯坡,才得以在此。而那人就是其中一个。”她手指着地上的陈兴财。
张铁立和范氏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只觉犹在梦中。
“那之前呢?之前有没有他的消息?”张铁立不愿死心。
沈思安只沉默站在那,没有任何动作。
“我有。”青衫男子早在张铁立夫妇发问时,便想告知,奈何一直找不到时机。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肃了脸色,上前一步打开放在桌上的木匣,正色道:“在下刘择良,与路欢前辈相识三载,今日特来此地完成他的遗愿和嘱托。”
此话出口,四下皆寂。江知雪看见沈思安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下,看见他张开嘴,似想要说些什么。她心中没来由划过一丝抽痛,那个路欢想必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刘择良从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给沈思安。细纱软纸,混洒金箔,是宫中所用。而后又拿出另外物什和信件,递给张铁立夫妇。
未看信中内容,二人已是心惊,这是张兆阳每次都会送来的物什,料子形色,他们烂熟于心,一眼就能辨认出。
“那个路欢是兆阳的朋友吗?”他们带着希冀小心询问。
刘择良点头,未待夫妻二人松下一口气,又道:“路欢前辈弥留之际告诉我,应当将真相告知你们。”
路欢死去那日,天空下着小雨。彼时宫中设宴,上下忙做一团,无人有瑕顾及被皇后特别对待、挨了五十板子的将死之人。
刘择良趁歇息间隙,偷溜进他的屋子去瞧他。浑身是血、已是进气少出气多的人趴在地上,涣散的瞳仁见到他时,重新聚起光彩。
路欢混着血水与汗水的手紧紧抓住他手腕,自知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说:“我八年前奉太子殿下之命,向无辜冤死的张兆阳家人隐瞒他已死的真相。殿下说他们太苦了,再等等,再等等吧,能瞒多久便是多久。我就这样瞒了八年。”
一段话说完,他急促地喘着气,额上汗如雨落,面色越发苍白:“如今物是人非,我已是强弩之末,想来也不必再瞒,他的家人理应知道真相。劳你在我死后跑一趟,一切都放在……那个木匣里了。”他的眼睛再度涣散,勉力提起最后一丝精神,抬起已难以控制、晃动不停的手,指向放木匣的地方,随后再也支撑不住,手重重砸落地面。
耳边幽幽传来宴会丝竹之声,飘渺似烟云,又清晰若在眼前。路欢闭上眼,任自己沉在其中。
“真好啊,还能再听一次宫中乐声,只是殿下,此生我无法再见您一面了……”
这是刘择良听得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再也没有睁开眼。
“斯人已逝,还望节哀。”刘择良分毫不差转述路欢的话,语毕,又作安慰之语,对张铁立夫妇,亦是对沈思安。
张铁立夫妇早已瘫软在地,满面不可置信。他们呆愣着,麻木着,颤抖着,一直哭泣的红肿双眼此刻反而流不出泪,口中不住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已是痛至绝境之状。
直到刘择良拿了木匣中张兆阳所穿衣物递给二人,他们才泣不成声。
那衣物早已破旧不堪,上面沾满泥土和血迹,是张兆阳去京城那日,范氏亲手缝制让他换上的新衣。她仍记得当时自己对他说:京城是个富贵地儿,得穿上新衣才行,免得叫人笑话。
可京城不过是个吃人的地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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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虎头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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