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伊卡从下层楼梯上悄然行来，脚步轻盈，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旁人。椒翟和孟疏影沉浸在交谈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听到他们两人的谈话，安伊卡咳嗽了一声，然后徐徐走到两人身后，暖暖一笑道：“其实吧，两大星球都有自己的问题，比如仙女星的兖兖诸公习惯了只说不做，而瑶华星的司法制度被政客们折腾得千疮百孔。”
椒翟和孟疏影回头看向安伊卡，见她刚洗漱完毕，略施粉黛，眼睛恢复了神气，妩媚灵动，光亮湿润，整个人就像一个前不久才毕业的大学生。
“哈哈，是的，可是一群老头子既不愿意让出位置，也不愿意改革。”椒翟回应道。
“这是自然人的天性，要想改变的话，恐怕终究只能让机器人掌握管治权，至少部分权力。”孟疏影道。
安伊卡一愣，扫了孟疏影一眼，淡淡道：“机器人掌权，只会和资本联手，把基层的自然人全部当成他们炼丹的药材。”
孟疏影道：“也不至于，关键就看自然人如何控制机器人的大脑了。”
安伊卡摇摇头，不同意道：“就目前的教育体制和内容，基层的自然人被精英洗脑，幼稚得相信道德和感情，相信劳动的价值，不知道如何交易，他们哪里是在逻辑推理和数据运算方面已经登峰造极的机器人的对手？”
孟疏影略微思索，缓缓道： “自然人还是有不少天才的，他们会捍卫同胞的利益。”
安伊卡道：“富而不仁，戕害同胞，说的就是这些所谓的天才、精英！”
孟疏影完全没有料到对方如此激进，嗫嚅道：“人总是可以超越私利的……”
安伊卡不耐烦地回答道：“如果他们能有同理心，能主动与同胞分享利益，地球文明就不会灭亡了！”
椒翟见她们谈话火药味越来越浓，想到两人一个是豪门公主，一个是来自基层的女强人，三观不合是大概率的事情，所以慌忙插话道：“政治的话题，我们有大把时间可以聊，眼下最迫切的任务，是定下接下来的行动方案。绑匪要求我们赶往仙女星的密安根大学，把章大盛教授护送到瑶华星，这件差事实在不好办！”
安伊卡一脸错愕，呆呆道：“眼下所有瑶华人去往仙女星都不容易，而更难的是劝说教授配合我们的行动！”
孟疏影低头沉思，好一会儿之后果断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椒翟期待道：“什么办法？”
“神龙集团的私募基金很早就开始在仙女星投资了不少客户，包括仙女星国防部旗下的星际生物病毒研发中心。这个机构目前的主任曾经担任过密安根大学副校长……”
“原来这样！所以，两大星球的资本仍然是保持合作关系的。他们交情如何？”
“老太太是章教授的博士生导师，在药物和病毒研发智能算法领域堪称大神。”
“你相信她会帮忙吗？”
“我不知道，但我的直觉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或者说，看在钱的面子上，老太太会出手相助，毕竟我们暗中仍有财务往来。”
安伊卡听到此处，嘴角一咧，冷冷一笑，那笑容像是凝结的冰霜。椒翟瞧在眼里，读懂了安伊卡的的不屑与漠视，但他心中记挂妻儿，此刻也顾不上太多，便当机立断道：“这样最好了！那么我们就先飞往星际生物病毒研发中心，从老太太那里下手。”
孟疏影也觉察到安伊卡的异样心情，便主动过来拉着对方的手，神色凝重道：“我还没有正式向你道谢呢！为了救我，这一路枪林弹雨，你一个女人，太不容易了！”
“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出身。”安伊卡没好气道。
孟疏影并不介意，悠悠道：“社会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包括我们的身份。我的父亲曾经一贫如洗，差一点饿死街头。”
安伊卡挣脱孟疏影的双手，抬头眺望远方海景，只见柳絮一般的流云顺着海浪的方向飘荡，把碧蓝色的天空切割成条纹状的幕布，而在海天交接处，山岛竦峙，沙鸥翔集。
安伊卡慨然道：“他熬过来来了，所以你才有今天的安逸和强大。”
“你说笑了！我是一个真正的苦命人。”孟疏影无奈地惨笑一声。
“你说的苦命，是富贵人的不便，而我们的挣扎，仅仅是为了生存。”
听到安伊卡如此说，孟疏影奇道：“瑶华星其它城市的社会保障水平确实需要提高，但天南城的福利，还不错吧！”
安伊卡哂笑道：“你觉得每个人都愿意领受嗟来之食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基层的生存还是有保障的。”
“是的，永远在劏房里的保障，毫无希望。”安伊卡吐槽道，丝毫不给孟疏影面子。
孟疏影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一个正常而公平的社会，要赋予普通人通过行动改变命运的机会。”安伊卡继续道，“你读过地球时代芈非子的《行动哲学》吗？”
“听说过，但没有读过。”孟疏影坦承道。
“让椒翟讲讲吧！他读书多。”言毕，安伊卡扭头看着椒翟，就像一个女王交给臣子一项重大使命。
椒翟尴尬地点点头，解释道：“这本书是地球时代劳动者最珍视的哲学著作之一。哲学当然是研究人类与世界本质的学问，在芈非子之前的哲学主要探究物质、意识、存在、知识、价值、理性、实践、心灵和语言等问题，但都没有涉及社会和个体的行动，以及通过行动改变命运的可能，包括行动的意义、目的、方法、策略等等。人类被囚禁在时间和空间的牢笼，个体的生命难以超过130岁，而社会的发展总是局限于地球以及附近的区域，所以，通过行动来改变阶层，彰显个体尽可能多的价值，就显得格外重要。”
“有道理啊！”孟疏影认可道。
“在人工智能时代降临后，相对于个体，机器人不仅具备更多的知识，而且具备更强的工作或者执行能力，但缺乏发起行动的最终权力。行动以及相关权力和能力是人类第一性因素。”
“是的，这关系到自然人对机器人的控制权。”孟疏影表示同意。
“哲学的价值在于通过理论创新推进始终人类认知实践的边界。在具体学科触及知识边界时，哲学思考就成为突破既有知识局限的关键工具。行动不仅是一种实践，也是一种推动实践发展的理论，更是一种把知识变成现实物品的智慧。”
“是这样的，社会上有太多夸夸其谈却无力把想法变成现实的政客、经理人和文人。仙女星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拜这群口贩子所赐。”孟疏影动容道，“嘴里说的是人话，但办的事都不是人事。”
安伊卡显得有些焦躁道：“椒翟，你说的都对，就是太啰嗦。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简单讲，就是作者认为，意识就是人的自然属性之一，它决定了人之为人的第一性原理，就是不服输，不认命，改命需要行动，而改命是否成功无所谓，因为行动本身就是价值。”
椒翟默默注视着有些激动的安伊卡，一言不发，心里想，原来他此前竟然还是小瞧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
安伊卡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既得利益者封死了社会流动的渠道，只要求普通人要么不断工作，要么娱乐至死，拒绝普通人有目标的行动，因为他们害怕任何反精英的社会运动。”
孟疏影显得有些局促，她试图凝望深渊，不想却被深渊凝视。
椒翟只好出来打圆场，道：“太阳底下无新事。当下的仙女星，像极了地球时代中国的明朝，最高领袖力图携手大众治国，但是东林党和资本下定决心要充当中介，并自私地收取巨额中间费，贪污腐化，鱼肉百姓，直到大厦崩塌，君王死社稷，他们却转头称臣纳贡，跪舔异族，葬送国运。其它星球的政治，多多少少与仙女星类似。问题是制度的改变不可能发生在旦夕之间，人生苦短，确实正如芈非子所言，只要拼过命，即便没有取得世俗的成功，人生就无遗憾。”
灿烂的阳光下，海上升起薄雾，空气有些冰冷，两个女人都披着坚硬的外壳，就像废墟中遥遥相对的两座孤岛。
椒翟突然拍拍手，朗声笑道：“你们听过我唱歌吗？这海上的旅程让我想起一首粤语歌。”
“哪一首？”孟疏影和安伊卡不约而同地问道。
“《大屿山》！”
“嗯，不错的，我喜欢屈武江的原唱。”孟疏影开颜道。
“好吧，我就献丑了！”
椒翟凭栏静立，怀想世事，放声歌唱：
“江湖浪滔滔，
舟随云影飘，
剑挑风雨骤，
豪情比天高。
青山映晚照，
醉醒皆寂寥。
白发笑功名，
潮退见石礁。
浮沉万般皆一笑，
醉醒千山月同照。
斜阳铺水胭脂透，
烟波深处泊孤舟。
琴音断，酒樽空。
唯余江心秋月白。
浪卷千古英雄事，
都作渔歌三两声。
浮沉万般皆一笑，
醉醒千山月同照。
蓑衣披雪江湖老，
长篙点破青山晓。
湿润的海风带着轻纱般的雾气迎面拂来，吹得椒翟鬓发飘展。远处的流云缓缓聚拢，逐渐堆积成厚重的城墙，丝丝缕缕的阳光，就像城堡上空飘扬的旗帜，它们与天边起伏的群山相接，宛若蓬莱仙境。三人都释放出身上的压抑感，甲板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