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村蜷缩在卧龙山的褶皱里,像一枚被遗忘的铜钱,锈迹斑斑。
时值七月半,本该是祭祖烧衣、河灯如星的喧闹时节,村中却弥漫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死寂。连最爱串门的张婶都紧闭门户,只在门缝里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艾草,草叶上还凝着清晨的露水。
“傩婆子到村口了!” 不知谁家小儿一声喊,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撞出回响。
林蝉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靛蓝粗布裙,外罩一件半旧的赭红色对襟短褂,褂子上用暗线绣着些繁复难辨的符文。腰间系着一个宽皮带,上面错落挂着几个皮囊、一串磨损得油亮的五帝钱,还有一个用红绳拴着的、巴掌大小的木质傩面。她的脸藏在斗笠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巴和一抹紧抿的唇。
“林姑娘,您可算来了!” 村长李老栓搓着手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满是疲惫和惊惶。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惴惴不安的族老。
“这…这邪乎事儿闹得人心惶惶啊!先是牲口无缘无故暴毙,接着是夜里总有怪声,现在…!” 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林蝉没应声,只是微微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双清亮却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她目光扫过村口那座小小的土地庙。庙前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却不见新烧的香烛痕迹。庙门两侧贴着的门神年画,朱砂绘制的线条已有些褪色模糊,其中一张“神荼”的左眼位置,不知被什么污渍染黑了一块。
“祭祖的香火,断了多久?” 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山野间的清冽。
李老栓一愣,支吾道:“这…有…有小半个月了?不是不想祭,是…是点不着啊!香一点就灭...”
林蝉点点头,不再多问。这个世界的根基之一便是“灵”与“信”。仙门大宗如玉华宫、云渺阁,供奉的是山川神灵、祖师道法,讲究清修悟道,以灵力沟通天地。
而在这凡尘烟火之地,维系一方安宁的,往往是百姓对土地、祖先、灶神等“家神”的虔诚信仰与香火供奉。香火一断,如同屏障破损,那些游荡在阴阳缝隙间的“东西”,便有了可乘之机。青萝村的问题,恐怕就源于此。
村长家的祠堂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然而此刻,祠堂内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仿佛阳光从未照进过这里。
林蝉没有理会八仙桌旁坐立不安的族老们。她像只灵巧的猫,无声无息地攀上祠堂的横梁。横梁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有几处地方却异常干净,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她伸出两指,捻起一点残留的粉末——暗红色,带着铁锈和檀香混合的奇特气味。
“朱砂混着陈年香灰…还有一丝…” 她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微蹙,“…尸碱的腥气。果然不是寻常闹祟。”
桐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下方几张老脸映得阴晴不定。最年长的白胡子族老,手里捻着的佛珠转得飞快,嘴里不停的叨念着什么。
“林姑娘,” 李老栓的声音带着颤,“银子…都备齐了,您看这…” 他示意旁边一个后生打开一个蓝布包袱,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
林蝉的目光却落在供桌上。一排排祖宗的牌位静静矗立,最中间那尊描金”的牌位,其底座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裂纹。
就在这时,林蝉腕间缠着的五帝钱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这串由前朝五个朝代铜钱组成的法器,是师父传下来的,对阴秽之气最为敏感。
一阵穿堂风吹过,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林蝉从腰间一个小皮囊里摸出一小撮米粒大小的黑色颗粒——那是用坟头柏树的树脂、雄黄和黑狗血混合搓成的“引秽珠”,轻轻弹向那团阴影。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阴影处的地面上,赫然浮现出一个湿漉漉的、孩童大小的脚印!
“十年香火钱,” 林蝉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嘶吼,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连本带利,三百两。李将军…等得心焦了。”
“
李将军?” 一个族老失声叫道,“哪个李将军?”
“六十年前,带兵剿匪,途径青萝村,被‘请’去镇了水眼的那位。” 林蝉的目光扫过众人骤然煞白的脸,“将军的头颅,还钉在河底的沉棺里吧?
”
仿佛印证她的话,供桌上的牌位突然集体剧烈地“咔哒咔哒”震颤起来
“我给!我给!” 李老栓几乎是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将包袱推给林蝉。
林蝉没有立刻去拿银子,而是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新香,指尖在香头一抹,香竟无火自燃。她将香插入香炉,青烟笔直向上,缭绕不散。
“将军稍安。” 她对着牌位方向低语一句,又转向面无人色的村长,“银子我会带走。但记住,明年中元,李家祠堂的香火,一盏都不能少,一炷都不能短。否则…” 她没说完,目光掠过地上的湿脚印......
酉时将至,本该是放河灯的**。青萝河畔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村民,动作麻利地将莲花灯放入水中,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林蝉独自坐在码头边一株歪脖子老柳树的树根上,静静看着河面。河水并不湍急,一盏盏莲花灯载着点点烛火顺流而下。烛火本该是温暖的金黄色,此刻却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白。
她突然注意到,每隔大概十几盏灯,就有一盏会毫无征兆地沉入水中,片刻后再浮起时,灯罩上精心绘制的笑脸图案,就会诡异地变成哭泣的表情,彩色的裱糊纸也变得如同惨白的丧纸。
“第三十七盏…” 林蝉默数着。果然,第三十七盏灯在流经河心一块不起眼的暗礁附近时,猛地一沉。再浮起时,笑脸已成了哭脸。
对岸下游,一个穿着破旧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正佝偻着腰,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打捞着河灯。
林蝉眯起眼。她的目力极好,能看清那老妪弯腰时,从蓑衣下摆滴落的并非河水,而是一种粘稠、浑浊、带着土腥味的暗黄色液体。更让她心念一动的是,老妪动作间,蓑衣领口下似乎闪过一道冰冷的金属光泽——像是…锁链?
她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带着奇异香气的草叶,这是生长在古墓附近的“阴见草”,点燃后散发的烟气能让一些隐形的阴物短暂显形。她捻碎一片叶子,正准备混入一盏河灯的灯油中。
“喵呜…” 一声细弱的猫叫从脚下传来。
林蝉低头,一只通体漆黑、只有四只爪子雪白的小猫不知何时蹭到了她脚边,正用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裤腿。这是她的伙伴“踏雪”,一只罕见的灵猫,对阴邪之气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踏雪突然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死死盯着河心那块暗礁的方向。
林蝉顺着它的目光望去那不是礁石!那是一颗肿胀发白的头颅!长发如同浓密的水草,在河水中铺散开来,当那被河水泡得模糊不清的五官正对着林蝉时,她腰间挂着的木质傩面,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起来!
亥时已过,村里一片死寂,连犬吠声都消失了。只有那若有若无、如同数铜钱般的“叮当”声,时远时近地飘荡着。
林蝉不敢过多停留,转身抱着踏雪准备离开青萝村。
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小镇,小镇口的石碑饱经风霜,表面布满坑洼,大部分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唯有“永镇”二字还勉强可辨。但那个“镇”字的“真”部,被人为地用利器凿掉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凹坑。
林蝉冷笑一声,指尖拂过那凹痕,触感冰凉刺骨。
她蹲下身,发现石碑底部的一些细小的孔洞中,被塞满了黑色的、油腻的污垢。
她用随身携带的银簪小心地挑出一点,凑近观察。那并非普通的淤泥,而是混合了香灰、某种矿物粉末和…动物干涸血液的秽物。这是典型的破坏镇物灵性的手法。
身后的芦苇丛传来一阵不自然的“沙沙”声,比风吹动的声音更沉重、更拖沓。
她猛地转身,银簪快如闪电般向后刺去!
“噗嗤!” 簪尖刺入一团冰冷、湿滑、毫无弹性的东西里。
那是刚才在青萝村河对岸捞灯的那个老妪,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干裂乌紫的下唇。
林蝉的银簪,正刺在她蓑衣下露出的的手臂上。没有流血,只有一股粘稠的黑水顺着簪身缓缓渗出,滴落在河滩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傩婆子…” 一个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语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年轻感,“…你师父没教过你…别乱碰死人的钱财?”
林蝉眼神一凝,目光死死锁在老妪蓑衣的领口处——那里,一段乌黑发亮、刻满密密麻麻细小符文的金属锁链,若隐若现!那符文好似某种咒语,好似是专门用来禁锢强大邪物或是....!
林蝉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锁魂链吗?!”
话音未落,那老妪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枯爪般的手猛地抓向林蝉的腰间!速度之快,带起一阵腥风!
林蝉早有防备,侧身急闪!但“嗤啦”一声,腰间皮囊的系带被扯断,里面装着的黑色粉末瞬间泼洒出来!
那些散落的黑灰并未随风飘散,而是如同活物一般,接触到潮湿的河滩泥土后,竟自动蜿蜒流动,瞬间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令人心悸的古老符咒!
老妪的脚恰好踏在符咒的中心!
“轰隆!” 一声闷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以老妪为中心,方圆数米的河滩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泥沙如同流沙般旋转下泄!
忽然无数个类似老妪的身影,从塌陷的裂缝中猛地探出!他们每一条手臂的腕骨上,都紧紧缠绕着一截与老妪颈间一模一样的、刻着锁魂咒的乌黑寒铁链!这些手臂疯狂地挥舞着,铁链相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声,如同地狱的挽歌,抓向跌落的林蝉!
千钧一发之际,林蝉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咬破舌尖!
“噗!” 一口滚烫的舌尖血狠狠喷在一直握在左手的骨埙上!
“呜——!!!”
一道凄厉、高亢、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埙声,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这声音蕴含着古老傩仪驱邪破煞的力量,形成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狠狠撞向那些抓来的鬼手和铁链!
借着这瞬间的空隙和音波的反冲之力,林蝉抱起踏雪,转身向镇内跑去。
就在她转身瞬间,视线扫过身后那片黑沉沉的卧龙山山道时,一点极其微弱清冷的银光,在浓雾深处一闪而逝。
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映照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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