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温碗酒!”壮汉匆匆推门而入,将风雪呼号关在外头。
“再上几碟子小菜!”
“好嘞您稍等!”店子不大,平常生意不浓不淡的,因为店家位置有些偏,鲜有人落脚。
只是连续几日的风雪交加让店家热闹了起来。
不知为何,今年朔光城的冬天格外地冷。
“客官您的菜!”老板端上盘腊肉和两盘小菜。
“酒呢?”壮汉号道。
“哟!!忙忘了,客官多担待,”老板抹了抹额头上细细的汗,笑脸说,“最近天冷下来我和我婆娘忙乎不过来了。”
“酒就在后头厨房,客官要是不介意的话自个儿去温,多送您一碗!”
“你倒是个会做事的主儿。”免费的酒不喝白不喝,壮汉径直去了后厨。
等到壮汉一手一碗热酒回来时看见原本要忙得热火朝天的老板居然偷闲和客人聊了起来。
等着今晚上被老板娘踢下床吧。壮汉摇了摇头。
“还有这回事?”老板面若叹息状,“确实是……令人惋惜啊!”
“害,有什么可叹气的,一个个不过都是权钱豢养的狗罢了,不管是谁吠谁,又或者是谁咬了谁,最后留下的都是禽兽罢了。”客人摇头,告劝老板不必惋惜,“这禽兽嘛......到头来可是要我们老百姓的肉养的!”
“只是……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老板说。
“担心做什么?”客人拍拍老板肩,权当宽慰,“人家争的是权逐的是利,我们老百姓呢?存的是粮有的只是命,这怎么说也斗不到咱这来啊。图个什么稀罕呢?”
“你这人倒是有趣,说话和快板似的,事情也看得明。”老板说。
壮汉竖着耳朵听得云里雾里,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靠过来。
“什么稀奇事呢?说给我回回暖!”
客人只笑不语。
“啧,说说呗,”壮汉着实好奇,也是个明白人,把热酒往客人面前推。
那客人却是说什么都不肯。
“今儿个我做主,多送您碗酒,再说一遍吧,”老板说。
老板领着客人往后厨更深处走,将角落的地面挪开两块粗石,露出一个被泥灰封口的地窖,老板蹲下身子,小心掀开封泥,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露出三口沉睡的土陶酒坛。
坛口还缠着干草绳和油纸。
掌柜嘿嘿一笑:“这是去年冬天封的头坛酒,今日正好拿出来暖一暖,招待远道客官。”
火炉边的铁壶咕嘟咕嘟地响,酒香便渐渐升腾开来。
“那行。”客人爽快道,不客气的一杯热酒下肚,瞬间暖了许多。
“就是这么几个事吧,”客人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件,皇上殡天了。”
“皇上?!”壮汉惊道,“就那个齐政?!”
周围人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边塞的小酒肆里,虽然没什么强权富贵的,但皇帝的名讳还是要忌口的。
“哎,没事没事,各位客官该吃吃该喝喝。”老板招呼道。
壮汉压低声量,“就那个叫齐政的皇帝?”
客人点点头。
“快给说说怎么个殡法。”老板靠近说。
“前日亥时,说是风寒。”
“啧,这么突然。”壮汉摇摇头,停顿片刻,“也好,只盼这下一个皇帝啊能在沈丞的辅佐下好好管理咱们边疆之地。”
“你说这就赶巧了不是,第二件,”客人拉长了声音,“去日午时,沈丞相,说是风寒,去世了。”
“沈殽?沈殽沈丞也死了?”壮汉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提高,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风寒一个接着一个莫不是瘟疫吧?!”
客人笑,“不能吧。”
“哎等等,皇上殡天了那当今圣上是……”老板迟疑道,不忘双手作揖。
“昨日登基,四皇子齐步宣,年号平宁。”客人没想到连皇帝登基这等大事他们都不知道。
但确实是这个道理,毕竟齐文帝齐政在位时对边疆不闻不问。
老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小店是偏远了些。”
“四皇子可还是个小兔崽子!身板还没我腿子长!”
“呸!口无遮拦!要死别拉上我!”客人面色一拉,没了讲故事时平和亲近,眼色锋利,犹如变了个人似的。
“是是是,”壮汉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我就不明白啊,**岁的小毛头怎么做好皇帝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客人嘲道。
“去你的别卖关子!”
客人压低声音,“先帝有遗旨,由于当今圣上资历尚浅,也不太懂为国为政为民之道,朝内朝外大事要事由范泽经手,命范泽为摄政王。”
老板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这说得也太扯了吧!这天下莫不是要改姓范了!”虽是粗人一个,但壮汉还是知晓些事理。
客人不语,一副信不信由你们的模样。
吱呀一声,来了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像是熟客,自己径直去温了酒,回来在三人旁桌落了座。
“你怕是喝酒上头糊涂了,以后可得掂着自己的酒量,别一不小心说错话了掉了脑袋!”壮汉笑道。
“非也非也……”客人摇头晃脑,嘴上说着非也但却似是真的醉了,醉在这漫天风雪迷乱眼的冬天里。
“你别插嘴,听八卦不就图个乐子么?让他说完!”老板还好奇着,“先生,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第三件啊……”客人清了清嗓子,端坐起来,又顿了良久,“朔北战事吃紧,沈将军阵亡了。”
“沈将军?!哪个沈将军?你是说……”这着实是惊到壮汉了。
“还有哪个沈?当然是和沈丞一个沈字。”
“沈琀?说什么胡话呢?!”壮汉怒道,“沈将军骁勇善战,曾退朔北兵甲百余里!怎败在今日?就是饭后谈资也不敢这样编!况且兵败了,还能有你我安然坐在这里饮酒谈笑?”
“昨夜一战,他深陷敌阵,援军未至,被乱箭射中倒下,战死沙场,”客人一字一句,让壮汉开始动摇,“啧啧啧……可怜哟,连尸体都没找到,估计是让那野狼叼了去了。”
“那我们兵败了?朔军入关了?!”老板立刻紧绷起来,四下张望。
“非也非也……”客人摇头,“城门守住了,这一局算是我们胜了。”
老板疑惑的看着他。
“一个将军……影响什么呢?大齐多得是身强体壮的好男儿。”客人晃晃脑袋,笑却无笑意。
“有点奇怪,却也说不出奇怪之处”老板遗憾道,“不过……着实遗憾。”
“我们大齐的好男儿比他们朔北的狼可更有兽性!”客人笑道。
“将军都亡了,还何来兵胜一说?!将领亡兵士再精也不过是失去了主人的兵器,没有人使,和一堆废铁无异!”旁桌的黑色大氅男子拍案而起,“将亡则城失,北门大敞,朔兵入关在即,你们却还有心情在此议论朝中大事,将前线牺牲当做饭后谈资!”
“你们这些人居然还犯得着沈将军用命护!”男子气急,又意识到自己方才大吼大叫的失礼举动,低眉沉默了会,刚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嚅了嚅,将碗中的热酒一饮而尽。
对桌说悄悄话的三人也散了。
客人噤了声,若有所思的看着饮酒的男子。
酒家外呼呼的风雪逐渐放肆,卷得店外红色的酒旗籁籁作响,一直呼啸至尸横遍野的朔光城外。
“将军!将军!”
“沈将军!您在哪?”
“将军......”
风雪呼啸,刚结束一场恶战的士兵们顾不上身上的伤,也顾不上计算这次的损失,急急的满山遍野的寻找他们失踪的将军。
齐文帝登基那年,宫里讲的最多的是“养民息兵”、“文教为本”。朝上折子堆得比人还高,边关急报却总被搁着。
陛下宁愿在御书房里和翰林学士谈诗论文,也不愿召兵部和都察院议事。
后来一道圣旨发下去,说内地要优先安民,边疆的徭役暂缓。
可这旨意像块沉石,一言不发地砸在北地军心上。军饷一年拖一年,折冲都尉三次上书求银修营、补械,回的都是一句“待议”。
“将军!守住了!我们守住了!”
“将军!你在哪?”
“将军……”
“将军!你坚持住!我们来救你了!”
“沈琀你小子藏哪呢!我们胜了这仗!”
塞北的冷风最懂那句“待议”里藏着多少冷落。
春末冰雪才化,关外却早已狼烟四起。巡哨的斥候回报:胡骑白天突掠、夜里奔袭,沿着被风沙埋住的旧栅栏,一路闯进来。
哨楼上烽火连点三次,依旧无人应声;再吹角时,风声裹着号角,远远传去,竟听不出那是敌骑将至,还是一阵北风的呼呼声。
往南一点的河套更苦。
朝廷许的是“先垦后授”,可诏令悬而未下,守兵又少,百姓前脚开垦,后脚就被劫了个干净。
夜里土垒间点起的油灯,光影晃动。妇人们紧紧抱着新铸的铁犁,可心里惦念的,是灶角那把钝刀。
春耕换种时,老把头甚至把刚磨好的犁头铁片拆下来,藏进灶墙里保命。
“铁能救命。”
他是这么教孩子的。
然而偏偏在这边防失守、朝廷冷漠的时代里,出了一个骁勇善战、心怀边塞的好将军,一人扛起千里烽烟,获得功勋无数。
这这究竟是正当其时还是生不逢时,无人知晓。
年轻的将军紧紧握着插在胸口的箭身,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部下焦急的寻找声,他刚想开口回应,发出的却不是求救声,只有混杂着血沫的呜咽声。
腿上的刀伤和严寒天气下的体力透支让他无法爬出山谷,只能任由部下急切的声音越来越远。
天上的那轮明月也越来越远。
将军的双目无力的望向黑压压的天空,眸子中的光亮一点点消散。
父亲......母亲......会来接他回家吗......
他守得住朔光的城门,却守不住京华城里的人心。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终究百战死。
朝廷的懈惰,配不上戎主的野心。
年幼的新帝端坐宝座,神色稚嫩,却在摄政王阴影下,似乎愈发孤立无援。
边塞传来噩耗,沈将军阵亡,战事骤紧,朝中震动。
摄政王面色凝重,凝望殿内群臣,沉声宣布:
“镇北侯之子朱筠钦,年少有为,世承将门威名。为护我皇朝安稳,特封为‘北征副将军,留京听命’,驻守京师,辅佐幼主,持重朝堂。”
殿内群臣肃然起立,齐声应诺。
北风呼号的酒家中,那名拍案而起的黑氅男子起身离开,一身墨色隐入无边长夜和漫漫风雪,唯余酒香不散。
客人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傍这着门框,深深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口气。
“如今……还有什么胜算呢……”
新手作者,大家好呀[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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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将军饮雪三千里,未报山河一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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