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不是将军了,也不用替谁拼命了。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不想你为了那些人一个人扛着。”他说着,低头替白尉怜理了理肩头滑落的披衣,动作轻得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但……我知道你就是沈琀。”
“这就够了”朱筠钦停了停,重新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语气终于带了点那熟悉的、别扭的火气,“但是我还是想你能告诉我哥哥的事情。”
白尉怜宕机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有在这个有点温情的时刻问出那句“我的手套去哪了”这种话来。
他缓缓直了直背,肩膀微收,眼神一凝。
那一瞬间,熟悉的冷静与沉稳再次回到了他身上。
他不是白尉怜,是沈琀。
那位披甲执令、纵马平边、少年登台讲兵法,西陲三年不失一城的沈将军。
“朱筠钦。”
“你是朱家子,是镇北侯一脉。”
“你年幼时,我亲自带训,自以为对你知之甚深;这段时日的相处,我也看清了,你仍是那个心怀正义、不惧强权的朱筠钦。”
“所以我信你。”
他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意,却依旧目光坚定:
“三年前,我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本以为自己命数至此。幸得白景焕相救,暗中送我回京,由白父藏匿调养,才得以苟活。”
“此案自始,便是冲着朱家来的。非我有意算计,而是局势所迫,我确实有疏漏。但当局已定,只能弃车保帅。”
“这一步,虽重,却保住了你兄长一命。若不如此,摄政王总有一日会以他为刃,斩草除根。”
他语声更低了些,几近耳语:“我们要想翻盘,必须手握更足的证据、更大的筹码与权力……方能与他分庭抗礼。”
“你哥哥临行前,我留了线索。我怀疑这起军粮案的背后,不只是私藏那么简单,可能牵连军部数人,甚至整个兵部脉络。如今他赴西北,反成破局之机。”
“这局表面看是摄政王得势,但实则我们早已落下一子。”
朱筠钦怔怔看着他,像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竟无法作声。
他看向朱筠钦,目光清冷却毫不回避:“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不是不信你。”
“只是你向来直性子,心里装不住事。若提前告诉你,你会为了你哥哥而出手,会为了义气去赌一把,可我不能再赌了。”
烛火轻晃,光影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斑驳,衬得他语气更添几分疲惫与沉静。
朱筠钦沉默了许久,像是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松开,整个人缓缓吐了口气,低头看向白尉怜,眼神从尖锐转为困惑,声音也带了点不知所措的软意:
“……那你这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白尉怜眼睫轻颤,像是早料到他会问这一句,干脆抬手在自己左颊轻轻一抹,顺势摘下耳后贴着的一层薄膜,又在眉骨、颌线各处熟练地点了几下,骨相轮廓逐渐松动。
仅盏茶时间,那张清隽冷淡、疏离若雾的“白尉怜”脸,竟真的一点点淡下去。
皮色重回,线条沉稳,最后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张极为端正的脸,轮廓分明,眉骨高挺,眼型内敛锋利。鼻梁挺拔却不过分凌厉,唇色浅淡,唇线却极清晰。五官不算惊艳,却极有气势,尤其是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尾略翘,平时藏着雪,也能藏锋。
这是少年时便驰骋边关的沈将军,是立于雪原旌旗下、策马挥令的统军之姿。
而在夜灯映照下,那张曾千军万马中不曾动容的脸上,此刻却透出一丝疲意与温软,像是历经风雪之后,终于能卸下一角铠甲。
朱筠钦怔在原地,整个人像被定在夜色里,一动不动。
他慢慢跪坐下来,眼神一寸寸扫过对方的眉眼、鼻梁、唇角,喃喃低语似的道:
“……真的是你。”
他嗓音发哑,不知是震惊太久,还是情绪太深,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离得很近,却仿佛又隔了一整个生死。
“怎么做到的?”
白尉怜低垂着眸,指尖不动声色地将那薄膜放回袖中,淡淡道:“是白景焕从西域带回来的活面人皮术法,敷上之后,每日以药水固定,能避开旁人耳目。”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本来打算一直用到……局势明朗。”
朱筠钦突然伸手,很轻地在白尉怜的脸颊上摸了一把,像是在确认,又像是摸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
白尉怜一把握住对方是手骨,开玩笑道:“好了,你这臭小子,几年不见,变化这么大?性子越来越倔了,那一鞭子打得我可不轻。”
朱筠钦怔了一瞬。
他的指尖还留在沈琀的脸颊边,骨节微凉,被人握住的那一刻,仿佛才真的从梦里醒过来
他低头看着那只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依旧是少年时记忆中教他如何握剑、如何布兵的那只手。
“……那一鞭子,”他喉结微动,嗓音发涩,“我当时……”
白尉怜偏了偏头,仍是笑着的,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打趣:“怎么,不敢认了?”
朱筠钦没应声。
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拉开一点距离。
可下一刻,记忆如潮水般将他整个裹住……
那上元节白尉怜祭的就是沈相和沈夫人……
自己居然还冷嘲热讽……
他说他跛,说他出门还得坐马车。
还说他若在军营中,撑不过几天。
他说得那样轻巧,像是笑谈,却每一句都砸得如今的他如坠深渊。
那人当时没有争辩一句,只是垂眸浅笑,默默受了。
可他是沈琀啊。
是他从小看着仰望着长大的人。
而他却……
竟然把那人丢进马厩,让他跪在雨地里,拽住他的衣领逼他说话,还狠下手打了他一鞭。
“我……”朱筠钦嘴唇抖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在自己造下的梦魇中窒息的人,脸色一寸寸沉下,喉结滚动,却再无法逼自己去看榻上那人一眼。
白尉怜察觉到他突然的沉默,略微侧了侧脸:“怎么不说话了?”
下一瞬,朱筠钦猛地转身,推开门,一步冲了出去。
“朱筠钦!”白尉怜喊了一声,却只来得及看到那道背影冲入夜幕之中,披风被风卷起,像一片掠过檐角的羽。
外头夜色沉沉,风正冷,细雨如针线般缝进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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