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生活注定不能圆满。
当商洛在学宫的日子不再孤独,其他方面便不太美妙。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为人师长的经历不但支撑起他物质的生活,也充实过他迷茫的心灵,甚至他对未来的一部分美好幻想寄存于此。
直到陈淮安到来那一刻,这美好的幻想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起初,这道缝隙很小,并不引人注目。
那一天,陈族长领着这个孩子过来,底下那些幼童们个个好奇地瞪大了眼。
“唉,商天师,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个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我也知道这事的确令人为难,但是——”他话音一转,露出不忍的神色,转头指指不安地站立在角落里的妇人。
那妇人衣着得体,年轻端庄的脸上露出了苍白忐忑的笑意,似无声的恳求。
“所有天师都拒绝收下他,可他的母亲只是想让他变得和正常孩子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又有什么错呢?”
“要不,先把他收下试试?”
说是试试,其实商洛没法拒绝。
这是陈氏、朱氏,童氏几姓凑钱办起来的族学,商洛一个拿钱办事的外人,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看到陈淮安的那一刻,商洛心中浮起一种难言的怪异感。
那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偌大一张脸上漂浮着散落的五官,小小的眼睛里,眼神虚晃凝不到实处。他嘴唇微微张开,总也不能合上,脸上的表情因此显得有几分茫然。
商洛心头一跳,随后努力压下心中的异常。
当陈淮安混在一堆正常的孩子里,瞪大了无神的双眼,听商洛讲解天师早期对抗恶鬼的故事时,陈族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陈淮安的母亲也松了一口气。
她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努力实在是没有白费。
古有孟母三易其家,今有陈母三易其夫,隔了千年的岁月与今古不同的风尚,拳拳爱子之心倒如出一辙。
“那感觉很怪,”商洛对齐铭这样诉说着,“我的心像是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那口子很小很小,几乎是微不足道,可我知道它存在着。”
看着商洛充满信赖的眼神,齐铭微微别过头去,与他错开了目光。
随后,像是意识到了做人不能如此别扭,齐铭又把头转了回来,出言安慰道:“不过是一个奇怪的小孩而已,你别在意就好了。”
齐铭轻飘飘的几句话落在商洛的耳中,竟真让他轻松了不少。
这就是有朋友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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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商洛努力地尝试与陈淮安交流。
可不管他怎么做,对方都毫无反应。
好吧,安安静静的也好。
话虽如此,他心中还是感到了丧气。
很快,商洛发现,陈淮安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静默无声的时刻,那个孩子会毫无缘由地张大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突兀地笑出声。
那笑声有些莫名,并不像是儿童欢乐之声,它无情无绪,令人不解。
随后,那笑又会很突兀地止住。
周围的孩童反应各异,胆小些的露出惧怕之色,略有些坏心眼的,不免对陈淮安心生鄙薄,更多的则是困惑。
“天师大人,他为什么要笑呀?”他们用充满天真的嗓音问他。
商洛喉头发紧。
在那一刻,他的心反常地被一种惊惧感攫住。
沉默半晌后,他清了清嗓子,引导着周围的孩子消解那份不安与不解,包容与关怀陈淮安。
一件小小的怪事就这样消弭无形。
可它并没有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众人持笔,尝试以朱砂绘符时,陈淮安的手先是抽动了一下,继而双手狂舞;在众人吟诵一些简单的咒语,以此沟通天地之力时,陈淮安的嘴里发出阵阵令人难以理解的怪叫;而在众人修习基础剑术时,陈淮安不受控制地挥舞双臂,在众人间狂呼奔走。
见到这样滑稽的场景,孩子们最初捧腹大笑。被商洛制止后,善良单纯的他们又对这个异类生出几分同情。
这同情中又夹杂了几分他们自己也难以察觉的轻视。
很快,这样的事情多了,幼童们的同情与轻视渐渐转化为不安。
商洛的惊惧感却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小小的悲哀。
那阵小小的悲哀敲开他不再冷漠的心,驻足在他的心头。
其他人只看到他的怪异,而他看到了这个孩子一次次艰难的挣扎与努力。
他在艰难地模仿人的行为,却始终不得其形。
在他的心中,是否也有想要成为正常人的渴望与决心?
在一个有温暖阳光的下午,商洛和齐铭又一次提到陈淮安时,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那个念头。
在某种程度上,商洛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对于这个说法,齐铭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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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陈淮安伸出手,像是要拯救过去溺于水中的小小商洛。
可他没能成功。
水中的商洛露出诡异的笑意。
在他的笑容中,初见陈淮安之时产生的那道小小缝隙又冒了出来。
难以说清这种抽象的感觉。
直觉告诉他要远离那个孩子,可面对那个年轻母亲绝望的视线,商洛就会想起自己死去的母亲。
母亲生前明明那么刻薄,却愿意在死前用生命为他换取一丝生存的机会。
商洛的心陡然发紧。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陈淮安身上。
那道缝隙是人眼的形状。现在,那双眼睛睁开了。
它在扩大,不停地扩大,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向外延展,继对未来的幻想之后,慢慢将商洛此时的生活撕扯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不知到底是陈淮安,还是过去的自己,黑洞洞的眼睛正透过那道口子,往人世张望,邪恶的视线如能腐蚀血肉的毒液。
也许是关注他的时间太久,商洛的心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已经很难将目光从这个怪异的孩子身上移开。
之前的他以为,陈淮安在迫切又绝望地想要融入人世。
对这个孩子多了几分了解后,他推翻了之前过于轻率感性的结论。
陈淮安似乎在看,可他没有在看,周围的景物只是平静无波地倒映在他的眼底。
陈淮安似乎在听,可他没有在听,四处的声音像风一样,传入他的耳中,而后消散无形。
他看似绝望的挣扎,不过是一只木偶被人拉扯着四肢似的,在自我之外有一种非人的意志贯穿其中。
在风和日丽平平无奇的一天中,商洛的目光对上陈淮安毫无神采的双眼,像是在与深渊对视。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赵天师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重现。
他隐在布满花枝的窗后,收起了惯常和蔼的神色,冷眼看着被同门师兄弟孤立的商洛。
不经意间商洛抬头,猛然与赵天师的目光对上。
那张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惊慌。
很快,这惊慌便被压下,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扯动如干瘪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脸,扯出一抹慈祥的容色。
压下眼中不自觉浮现的冷光后,他的师尊竭尽全力地释放出对他的善意。
商洛很清楚,自他入门的那一刻,在平宁县中循规蹈矩过了一生的师尊,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来克制心中对他的排斥。
一如商洛此刻明明心中惶恐,却依然要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个被世俗期待的师长该有的样子。
那个孩子奇怪而可怜,该好好对待他。师尊也许是这样想的。
可是很快,师尊便发现,那个名为商洛的可怜孩童,在他悲惨的身世与怪异的性格外,头顶始终盘旋着一团深深的黑影。
那团黑影无关个人,它隐隐散发出的不详气息,来自命运的诅咒。
而那个诅咒将一生缠绕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连死亡也不能让它停止。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陈淮安与过去的他重叠,而他与看着陈淮安的师尊赵天师重叠。
心在那一刻被击穿,裂痕陡然放大、蔓延,眨眼密布周身。过往的风呼啸着,在天地间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穿透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多年来,为成为一个正常人而付出的所有努力,在那一刻都成为了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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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干不就行了?反正你本来也只是天师学宫的弟子,学业繁忙,无暇他顾再正常不过。”齐铭理所当然地说道。
“钱本公子有的是,养你一个绰绰有余。”齐铭补充道。
商洛皱眉,齐铭的说法有点奇怪,因缺乏人际交往的经验,商洛解释不了,只好将之归于友人过于热烈的善意。
“那职位是陈天师托人帮我介绍的。”商洛为难地开口,“当初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因为一点小事就这样,怎么也说不过去。”
陈天师是天师学宫中一位年老资深的三品天师,为人本分而刻板,素来赏识一些聪慧且勤勉的弟子,当时便随意出手帮了商洛一把。
钱财的问题倒在其次,令商洛难以拒绝的是人情。
“不说了不说了,走,我请你去喝酒!大醉一场,什么烦恼都没了!”齐铭自然而然地拉起商洛的手。
肌肤温热的触感传来,商洛的心一跳。他并不习惯这样密切的接触,可也无法推开友人的手。
学宫的弟子们正青春年少,浑身洋溢着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纯真与热烈。友人们走在人来人往的屋舍间,别说拉个手,勾肩搭背的也不少,更有甚者喝醉后抱在一起大呼小叫。
看着那只被齐铭紧紧拉住的手,商洛想,大概是自己少见多怪。
考虑到商洛干瘪的钱袋,平时两人都是去廉价小酒馆喝的,那家店就在学宫边上,十分方便。
这次齐铭却固执己见,往远处一条繁华的大街走去。
直到齐铭将商洛拉到了一处花楼前,商洛终于愤怒地甩开了他。
“此事有辱斯文。”商洛冷冷道,喝花酒这种事违背了他做人的底线。
齐铭无所谓地摊摊手,“什么斯不斯文的,找点乐子而已,又不是多大的事!”
闻言商洛扭头就走。
齐铭脸现恼火之色,见商洛没有回心转意的打算,满腔愤怒又化为无奈,最后妥协道: “算了,怕了你了,我们回去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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