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冷冷回望:“苗夫人,或者我应当称你为,承安公主,如今整座山已被禁军包围,你我之间,究竟谁该求饶?”
身份被点破,承安公主并无再否认的意思,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嗤笑道:“你知道得不少,说说看,你、不,晏明川还知道些什么?”
“这个问题,不如朕亲自来回答你。”
承安公主勃然变色,立刻望向底下山道。
盘旋的山路陡峭难行,再往下是一截长长的石梯,原本应当守在石梯下的侍卫不见踪影,而身着玄色软甲的晏明川却出现在石阶尽头。
“不必看了,他们都死了。”晏明川目光从于归身上滑过,见到躺在地上的谯鉴时更冷了几分,最后看向被护卫挡在身后的承安公主,沉声说道。
护卫护着承安公主往后退了几步,晏明川在于归身旁站定,他身后禁军探了探谯鉴的脉搏,随后摇头。
他示意禁军将谯鉴的尸身先带走,随后偏头低声道:“眼睛如何?”
于归这才感觉到眼睛刺痛,她伸手摸了摸,隐约看见些血色。
“我没事,不过王爷还在山上,还有谯鉴——”
“朕来处理。”
承安公主不动声色地侧头望了眼山上,神色很快恢复镇定,她推开一个护卫,走到最前方,像是和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一般道:“别来无恙否?太医院医术高明,想必你身上的旧伤,都好全了吧?”
她说的是当年晏明川被掳出宫时受尽折磨而留下的伤。
禁军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闻言轻轻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向晏明川。
原来他身上那些陈年旧疤,是这么来的。
晏明川语气无波无澜:“多谢公主惦记,有些账拖到今日,正好可以一并算了,不过在此之前,朕还有几个疑问,烦请公主为我解惑。”
“三月十六那夜,你究竟是如何从尚书府带走沈于归的?”
于归不解他为何问起此事,前几日在宫中时,他们几人就已经推敲出了当夜真相,还有什么追问的必要么?
而承安公主竟也当真答了,所说种种与他们先前推测几乎一模一样。
那封诱她出城的信,信上涂抹了一味药,加以药引便会使人神志不清,药引就是她晚饭后喝的那碗安神汤。
待药起效后,承安公主派来的人潜入府中带走于归,又以笛声控制,令于归主动走上悬崖,才会有当日过路百姓看见她独自上山的证词。
晏明川追问着其中细节,于归隐隐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
是了,晏秋池还没回来,山中还藏着多少人尚且未知。
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不安,承安公主实在是太镇定了,多年谋划眼看功亏一篑,甚至她今日或许就要命断于此,可她竟还能稳稳当当站在此处同皇帝说话,难不成是还有什么后手?
于归不住地望向山上,晏明川与承安公主话中机锋打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晏秋池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一见于归的模样,他当即快步上前,捧着她的脸细细查看,于归也拉着他的手臂追问:“可有受伤?”
“先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于归骤然沉郁了几分,说起谯鉴之死。
晏秋池深深看了一眼承安公主,并未表露太多异常,只用力握了握于归的手。
承安公主看着远处的山岚,收回目光时却忽然一顿,片刻后笑道:“看来皇上知我为甥女忧心,所以特意将止月带来,好让我们团聚。”
此言一出,晏秋池和于归都回头看去,先前未曾注意,此刻经承安公主一说,后面的禁军中,的确有一人身姿娇小,站在最中间,被周围的禁军紧紧挡住。
那人摘下头盔,越众而出,正是本该在宫中的贵妃姜止月。
于归拉了拉晏秋池,低声问:“贵妃前来可是皇上的意思?”
晏秋池并不知此事,但看皇帝面色平静未有诧异,想来的确知晓。
可姜止月又是如此打扮——
于是他只摇了摇头。
姜止月走到晏明川身后,朝他福身:“臣妾自作主张,陛下恕罪。”
晏明川扶了她一把,将人带到自己身侧。
“可还受得住?”
姜止月点头。
她抬眸看向承安公主,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相依为命的至亲却陌生得可怕。
昨夜,许久不曾踏进后宫的晏明川去了撷芳宫,苗夫人的身份,她这些年的所为,桩桩件件都不曾隐瞒,姜止月险些当场晕过去。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得知皇上今日要亲自前来捉拿,她提前混入了禁军,只为了亲自来向苗夫人确认。
“姨母,你当真是前朝公主?”
承安公主却先看向她的肚子,不答反问:“你腹中胎儿可还康健?”
看到姜止月出现在此的那刻,她就明白过来,所谓滑胎,不过是为了逼她的一出戏。
果然,姜止月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并无异常反应。
也是,否则她今日怎么可能来此?
苗夫人冷笑一声:“连未出世的胎儿都能拿来设局,不愧是晏家人,好毒的心思。”
“若论心思歹毒,谁能及得上公主?让朕来猜猜,你如此镇静,是因为今日派入宫杀我的成复,还是因为许你结盟,预备起兵谋反的北境叛军?”
承安公主的笑意顿时消失,刺杀也就罢了,可北境军起兵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晏明川怎么会知道此事?
“成复这枚棋子,公主用得可还顺手?”
是成复?!
是了,北境与洛阳相距上千里,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该提前传回,除了成复还能有谁?
“哼,枉我如此看重于他,果真是不堪大用。”
姜止月身躯微微一颤,不知为谁。
晏明川道:“公主这一局,实在思虑深远,贵妃将你视作至亲,你却为了利用她达成目的,不惜设计杨家满门抄斩,好让她心甘情愿入宫为你所用,多年来以她的名义拉拢朝中官员,安插势力,甚至说服了成复背叛于朕……”
“陛下所言何意?”姜止月忽然打断,她看了看晏明川,又看向承安公主,难以置信地问道:“杨家灭门,是姨母所为?”
苗夫人默然不语。
“姨母,陛下所说可是真的?你是为了让我入宫,才故意陷害杨御史?”
“你不是说先帝昏庸,容不下直谏之臣,才令杨家出事吗?”
“你不是说只要我爬得够高、足够得宠,握住足够的权势地位就能为杨家翻案吗?”
姜止月摇摇欲坠,晏明川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令她能支撑着站稳。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目光紧紧盯着承安公主,想要她给出一个解释。
“我是为了你好!”承安公主毫无悔色,反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若非你不争气,哪里需要我为你事事操心筹谋?”
“为了我?姨母为的当真是我吗?难道不是为了您的故国至亲?为了您的春秋大梦?”
“我不应该吗?旁人也就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害我心仪之人灭门,要我至交好友性命,连我未出世的孩子,都在你的棋局之上,姨母当真觉得对我问心无愧?”
姜止月心中绝望,又觉得十分可笑。
“也是,在你眼中,我也只是一枚棋子,所思所做,都该如一尊提线木偶,这些年,若姨母当真待我有半点真心,今日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说起来,我也曾听闻承安公主当初痴恋先帝的故事,止月倒想问上一问,姨母当真懂得什么是爱么?”
承安公主言辞冷冽:“爱?爱是这世间,最无用之物,只有权力,才是真正能握在手中的东西。我只是在教你这个道理,一个女子,轻易言爱,甚至为此舍弃家族前程,便是最傻不过。这些年若非有我相助,你如何争得过那些世家贵女?就说那沈于归,她挡了你的路,本就该死,若非是为你,我何必手染无辜鲜血?”
晏秋池闻言怒意险些压制不住,于归死死将他拉住,摇头示意。
她看着姜止月,目光有些担忧。
这样的情绪波动,只怕她的身子会吃不消。
“不是她挡了我的路,后位本该是她的,是我、我抢了她的东西,毁了她的人生,就算她怨我恨我甚至要杀我,都是我罪有应得。”
姜止月说话间甚至不敢去看于归,但他们几人都清楚,这话不仅是对承安公主所说,更是说给于归听的。
就算于归没有死,可终究是她对不起于归,时至今日,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到底背负了多少罪孽。
杨度也好,于归也好,她都亏欠了太多太多。
见她如此,承安公主却问:“止月,你痛吗?你知道姨母二十年前有多痛了吗?我只是想让晏家人都尝尝我受过的苦,何错之有?”
承安公主的神情变得很奇异,目光透过姜止月,像是又回到国破的那一年。
“我的父皇在我眼前**,我的阿弟在我眼前被杀,服侍我的宫人,皇宫中的侍卫、内监、宫女,一个个死在我面前,到处都是血,我的亲人一日之内全都死尽,你不过是失去一个情郎,同我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何况我给你选的,是一条通天之道,嫁给杨度,最多不过是个小官夫人,他爹名头好听是个御史,但家中清贫,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你们连一个大宅子都买不起。”
“若不是姨母,你哪里能过上这等人上人的日子?荣华富贵不说,只要你想,天下都在我们掌中。”
姜止月泪如雨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什么贵妃,什么皇后,什么复国什么天下!我只要他活着——”她泣不成声,目光是承安公主从不曾见过的绝望。
“你明明知道,我一开始,就只想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活在宫里的每一日,我都要步步谨慎,如履薄冰,为了替他报仇,我听了你的话去争、去抢,甚至不惜害死我唯一的朋友!到头来、到头来却告诉我,一切都是错的,你才是毁了我一生的那个人!”
说到最后,她浑身颤抖得止不住,眼中已有猩红之色,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紧的弓,到了断裂的边缘。
杨度的脸不断在她眼前浮现。
她年少时常常溜出家门,去跟随苗夫人学医,也是在苗夫人的医馆,她认识了杨御史家的小公子杨度。
少年俊秀文雅,又精通武艺,却总是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笑红了脸。
若他在天有灵,想必最恨的人应当是她吧。
身侧温热的臂膀坚实可靠,姜止月却觉得自己分明身在悬崖之上,摇摇欲坠。曾几何时,她以为杨度才会是那个与她结发,相伴一生之人。
可杨家之祸,追根究底,原来是因她而起。
姜止月心中骤然一痛,眼前发黑,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晏明川怀中。
晏明川狠狠皱眉,将人打横抱起,冷声道:“拿下承安,山中逆党,如有违抗,悉数绞杀。”
禁军听命,当即行动起来。
承安公主下意识上前一步,晏明川已用披风将姜止月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转身就此离开。
她闭了闭眼,或许二十年前,她就该随父皇一同葬身火海。
罢了,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败就是败,她李氏的公主,何曾输不起?
承安公主突然拔出身旁侍卫的刀横于颈间,决绝用力。
闭目前的最后一刻,她眼角划过一滴泪,今日竟是个晴天,这样好的阳光,可惜了。
——
半年后。
洛阳城郊十里处,有座送别亭。
今日是羌云出城的日子。
那日节华让她去请师叔,她走到半路就觉得不对劲,这怎么像是要支开她,莫非是不愿让她看见他的死状?可她又怕师叔当真是救他的唯一希望,于是日夜兼程地赶上山,将师叔带回,生怕回来时看见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好在节华这次当真没骗她,虽然他当时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但师叔妙手回春,硬生生将人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直到如今,节华终于能正常行走,羌云也准备离开。
她向来不喜拘束,洛阳满地都是高门,处处要讲规矩,她待了一年已是不易,如今春光明媚,正适宜启程远行。
于归与羌云话别完,节华终于上前。
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过来,脸色仍有些苍白。
“师妹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掌门之位归你,我不同你争了,反正天地广阔,自有我容身之处。”
“师叔走了,师父也不在,我手无缚鸡之力,又久病缠身,一人独居扶珈山,恐怕哪日死在山中都无人知晓,还望师妹日行一善,允我同行。”
“你要跟我走?”羌云瞥了瞥他空空如也的双手,满脸怀疑。
“修行之人,何须那么多身外之物?只要师妹点头应允,我即刻便可上路。”
羌云:“听说洛阳城有许多王公贵族都争抢着要请你去做客,你当真舍得?”
“荣华富贵不过如此,算得尽命数,算不尽人心,反正于归的身子已经好了,答应过盛平王的事都已做到,我与洛阳,缘分已尽。”
但我与你的缘分,来日方长。
羌云最终还是点了头,二人身影逐渐远去,于归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段日子同住王府,时常说说笑笑,节华见识广博,风趣善谈,羌云性子天真直率,敢爱敢恨。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了。
身旁人忽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肩,无声安慰。
于归转头问:“如今诸事已毕,尘埃落定,接下来你是不是该回永州了?”
晏秋池轻笑:“永州事务自有永州知州定夺,我一个闲散王爷,何处都可去得。”
于归想起自己房中被圈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少时以为是异想天开,可如今天南海北,有无数地方,当真可以任她遨游了。
“怎么样,于归姑娘可想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辽阔无垠的天际。
“我要做自由翱翔的鹰。”
“那我陪你做鹰。”
“两只鹰是不是不太好听呀?”
“那就做一对大雁。”
做天南地北双飞客
做红尘俗世一心人。
——
正文完
啊啊啊我总算赶在生日的时候写完了!
正文到这里就算是结束啦,之后还会有一个番外,交代一下晏明川和姜止月,以及沈时章和林竹这两对的结局,争取周末写出来。
感恩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下一本绝对好好写大纲好好存稿,裸更真的很痛苦。
接下来休息几天就会开始新文存稿,下一本写《炮灰白月光不想下线》,宝子们可以动动手点个收藏。
下个故事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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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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