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双失焦的瞳孔骤缩，颤抖不已。
想到当年的事，女人心如刀割，手中的布料滑落而下，掩面哭泣道：“她一定不会原谅我，是我抛弃了她，我不配做母亲，她一定恨我，一定不愿意见到我……”
裴怜舟看向她手中缝补的衣裳，道：“你很爱她。如今她就在这里，你想见她吗？”
女人的手颤了颤，指缝中流出更多透明的泪水。
白日阳光过盛，离了塔，若凝的肉身无法维持太久。
萧稷渡入灵力，给了她一副暂时的身躯。
若凝抬手遮着阳光，紧咬着唇，注视着面前这个，只在出生时见过一面的女人。
这是她的娘亲，曾经抛弃她的人。
来的路上，若凝想了很多，过去十几年里藏在心里的指责，怨恨，悲伤，原本想要通通发泄出来。
可在见到女人的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世上的任何仇恨都抵不过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围绕在心口上方的种种阴翳和不安，似乎在一霎那，变成了逝去的风，消失的荡然无存。
她盯着女人瞎了的双眼，生硬地伸出手，停在女人脸上，手指松开，复又蜷缩。
女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试探地往前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触碰到若凝的那一刻，犹如触电一般，久久不动。
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直到半晌后，女人鼻尖一酸，喉咙哽咽，带着难以置信又喜极而泣的表情，一边大哭，一边大笑，失而复得地将若凝抱入了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再次感受到这个久违又温暖的怀抱，勾起了若凝的种种回忆，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缓慢抬起手，回抱住了女人。
“娘亲。”若凝喊出那声称呼的时候，阖上了眼，眼泪早已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心底也是那么渴望着这份温暖的怀抱，过去逃避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错事，伤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就为了心中那丝残留下来的执念。
她做着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报仇？怨恨？还是嫉妒？
好像已经不清楚了。
裴怜舟和萧稷对视一眼，将剩下的时光留给了她们二人。
两人出了院子，并肩而立。
竹叶吹拂而下，在空中飘扬，落在了萧稷的肩头上。
萧稷捡起那片竹叶，抬头望着天：“哥哥，你说她会继续留在凡尘，还是转世投胎？”
裴怜舟道：“我不知道。或许留下来还是离开，已经不重要了。”
萧稷微微敛眸，低声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留在人间。”裴怜舟侧眸看他：“为什么？”
萧稷：“人转世后，会失去前世的记忆，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浑浑噩噩地活着，什么都记不起来，那样就不再是我，而是成了另一个人。”
裴怜舟一怔：“难道重新开始不好吗？”
萧稷：“如果哥哥心中还挂念着一人，无法割舍和忘却，那哥哥会做什么选择？是成为鬼，带着这些记忆一直活着？还是转世成另一个人，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裴怜舟被他问住了，须臾后，才答出来：“若是现在的我，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萧稷愣了一下，随后失笑：“是啊，哥哥不会死，又怎会变成鬼呢。”
裴怜舟倒：“所以与其纠结，倒不妨顺应本心走下去。至少选择了，就不会后悔。”
“顺应本心。”
萧稷嘴里反复低喃着这几个字，释怀一笑，“哥哥说的对，现在这样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新的开始。”萧稷阖了阖眼，眼中的笑意比往日更甚。
-
若凝心中的执念化解，如今这世上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与娘亲告别后，准备去投胎转世。
塔内的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选择，若昭念念不舍和他们二人告了别，也离开了人间。
婴儿塔俨然成了一座空塔。
后来，有人看见整个宿阳城内的婴儿塔，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甚至有人传言，只要不再丢弃女婴，就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裴怜舟将李道长交给了城主，说明来龙去脉后，城主立马派人前去家中搜查，再加上有老道作证，证据齐全，最后将他关押在牢里，择日处刑。
那些遭受无辜之罪的女子，也因及时得到解药，身体虽有受损，只要加以调养并无大碍。
裴怜舟的名字在宿阳城内声名鹊起，城主本打算为他办一个庆功宴，邀请城内百姓共贺，裴怜舟却婉言推辞了。
离开之前，老道也按照之前答应的条件，将一千两银子给了他们，还亲自送了他们一程。
拿着得来的银两，两人走进了宿阳城一家正在施粥布善的道观，将不少银子都捐了进去。
路上，两人并排而走。
萧稷道：“哥哥将赚来的银子都捐给了道观，自己所剩无几，有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这世上苦难之人太多，要想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仅凭你一人，如何能救的过来？
“就算救不过来，可只要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裴怜舟抿了抿唇，认真道：“其实以前我也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会觉得自己好像过的不是那么如意，有很多烦恼，也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连生活都成了问题，为什么要还要管别人？正因为活得太久，后来经历的事多了，见过那些人间疾苦，逐渐明白了一点，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痛苦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所以我这样的处境又算得了什么？我孑然一生，没有什么牵挂，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够吃够喝，有个住处就行，以前茅房也住过，大街上也睡过，被当作乞丐施舍过食物，这些没什么，都已经习惯了。”
萧稷的眼神望了过来，裴怜舟正巧与他对上，然后，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看见了一丝浓浓的心疼。
心疼？
裴怜舟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次对视过去，没想到萧稷移开了目光。
裴怜舟没多想，现在他又有了一个目标：“不过，现在我要更努力赚钱才行！”
萧稷道：“为什么？”
裴怜舟心直口快说了出来：“因为我要养你啊！”
裴怜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毕竟萧稷在捉鬼这件事上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平常里还打扫家务，下厨做饭，就算是雇来的丫鬟小厮都有工钱拿，哪能白干活呀。
虽然萧稷什么都没有提，裴怜舟不想这么继续占便宜下去，给钱他肯定不会要，兴许还会觉得自己将他当成使唤的手下了。
萧稷微愣，随后似乎轻笑了一声：“哥哥不用担心，若是养不起我，我也可以出去卖艺。”
裴怜舟愕然道：“你会卖艺？”
“雕刻人偶算吗？”萧稷想了想：“除此之外，还有变戏法，画画，以前学过武功，杂技应该也行……”
“等等！”裴怜舟越听越惊愕，打断了他：“你怎么会这么多？！”
萧稷道：“曾经有个人教过我画画，其他都是自己学的。”
“……”
裴怜舟道：“萧稷，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天才？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
萧稷眼神有些恍惚：“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裴怜舟怎么都觉得，自己捡了一块宝回来，少年不仅一身的本事，好几次危难关头，全靠他才能化险为夷，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运气。裴怜舟叹道：“跟在我身边，实在是委屈你了。”
萧稷却道：“不委屈，若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有这些本事又有何用。”
裴怜舟也知道，鬼向来大多数都生活在鬼界，人间到处都是道士，危险重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收了去。
对鬼而言，鬼界才算安全的容身之所。
萧稷能修炼到现在的实力，想必过去吃了不少苦，没少在鬼界被其他人孤立和欺负。
所以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回到鬼界，宁愿冒着危险也要待在人间？
裴怜舟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萧稷，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鬼界？”
萧稷垂眼道：“不喜欢，因为那里没有哥哥。”
怎么扯到自己了，感觉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去了鬼界，萧稷就不讨厌了？
萧稷仿佛能洞听到他心中所想：“只要有哥哥在的地方，不管在哪儿，我都喜欢待着。”裴怜舟：“……”
好吧，还真被自己说中了。
裴怜舟忽然道：“那要是我讨厌的人，难不成你也会讨厌吗？”
萧稷点头：“让哥哥不喜欢的人，定是个令人厌烦的家伙。”
裴怜舟不由失笑：“还真是孩子心性。”
萧稷皱眉道：“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嗯嗯，我知道。”
萧稷欲言又止，一言不发，静默了片刻，才道：“哥哥——”
裴怜舟自然而然接话：“嗯，怎么了？”
萧稷忽然凑近了身，这样一来，裴怜舟只觉他看着身量更高了，只能仰着头，才能瞧清那双眼中饱含的情绪。
萧稷道：“我现在是个男人，可以保护哥哥了。”
原来他是在计较这个？
裴怜舟心中了然：“咳咳，方才是我说的话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萧稷又挨了过来，几乎快贴到裴怜舟的身体：“那哥哥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裴怜舟道：“自然是喜欢的。”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歧义，于是改口解释道：“咳咳，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就像朋友之间相处的那样！”
“我知道。”末了，萧稷又补了一句：“我也喜欢哥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笑着的，平日里的清冷神色淡了不少，恍若璀璨星辰。
裴怜舟看的一时恍惚了一下，回过神后咳了咳，偏头道：“萧稷，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出去卖艺了。”
萧稷偏头：“为何？”
裴怜舟道：“你这张脸长的太好看了，我怕你出去招蜂引蝶，要是被哪家姑娘看上了，拐回家怎么办？”
萧稷大声笑了，眉眼舒展，笑的愉悦开朗不加掩饰：“没有哥哥的允许，不招蜂，不引蝶。”
因为我，只心悦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