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劝和离

司空府的主母丁夫人不见了。

郭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议事堂默不作声地听府上主簿朗读朝中大臣写给年轻的天子,弹劾曹操的奏疏。

大致的内容无外乎都是,曹操穷兵黩武,刚愎自用,此番宛城之败乃是罪有应得,请求陛下降旨惩处曹操。

曹操坐在高处的几案旁,烦恼地单手支颐,略微地揉捏眉心,像是有些头痛。他不说话,也没有看向任何人。

同样在场的荀彧则是波澜不惊地喝着茶,举手投足极其优雅、从容。

当主簿念到一句“此番宛城之败,难道不是天理昭昭,神降刑罚,遣曹孟德之不忠不义”,曹操突然从软垫上坐了起来,猛地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叱骂:“胡说八道!”

他拍着桌子发出的巨响,以及自己高昂的嗓音,在宽阔的屋室里回荡。

他看着好像很生气,但是语态又有些平和,嗤之以鼻地说道:“这些只认识几个大字的无知酸儒,动不动就是天谴、神责,怎么,贾文和的假降反叛之计,难道不令他们惊叹称绝吗?”

“我就是没想到,否则如何会让昂儿和典韦将军死在他们的奸计之下。”

曹操嘟嘟囔囔地说着,说完觉得有些累,又复地侧倚回去,继续揉头,更是絮絮叨叨地说:“要是真像他们讲的有什么天谴、神责,还需要我的这些谋臣们费尽心机作何?”

“只有无能的废物才会把人定的失败归结于天公。”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因为先前的拍桌和怒吼,打断了主簿的朗读,使周围安静下来。随之,便能听到荀彧倒茶的“哗啦”之音。

曹操更蹙眉、揉了揉头,“好了,文若,别总摆你那副世家贵公子的悠闲姿态,说说吧,此番新败于宛城张绣后,我们该怎么办?”

曹操并不在乎这些文臣、谏官对自己的批评,他只是想听一听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文辞、笔墨痛骂自己罢了。而比于介意这些,更重要的是后面的战略部署。

他既败给了张绣,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着急南下的。

荀彧则是由于突然被点了名,有些意外地顿住手上的动作,转而认真地思考起来,须臾后,不慌不忙地作答:“既然南定张绣不成,不如先想想怎么解决东边的吕布。”

“吕布据下邳已久,同样是主公统一中原的心腹大患。”

虽然吕布本人不怎么聪明,但是他有足够聪明的谋臣陈宫,他自己又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骁勇猛将。若是他肯听陈宫的话,对曹操构成的威胁还是蛮大的。

荀彧一本认真地说着,说完,曹操便觉得很有道理。

他信然地点了点头,正又想发问“那该如何解决吕布”,就有士兵大步流星地闯进门,毕恭毕敬地对他抱拳作揖道:“禀主公,有后院的妇人前来通传,说丁夫人不见了。”

听到“丁夫人”这个名讳,曹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再望望门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地已是漆黑深夜。他和丁夫人不久前刚吵过架,在害死曹昂这件事上,丁夫人对他恨之入骨。他虽然心里也难过,犹如被挖骨饮血,但是除却悲伤于自己失去儿子之外,他更看重的是这天下瞬息万变的局势。

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一个儿子阻止不了他统一中原的抱负。

但他还是再次从位子上坐了起来,眸中闪过一瞬难以遮掩的担忧,只是,很快,这份担忧便化作虚无,变成无奈,“罢了,今日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各位若是有空,回家的路上且帮我问问可有谁看见过内妇丁氏。”

“另外……”曹操的目光倏尔凌厉地望向堂下前来禀报的士兵,厉声正色地又道,“夫人不见了,不会派人去找吗?家里那么多的下人仆役都是吃闲饭的吗?还有你们,也派出一百士卒,满城搜寻,务必将夫人给我找回来!”

他和丁氏少年夫妻,结缡已经二三十年了,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丁氏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即便他曾经像流水一般地纳如夫人,丁氏也从未多言什么。

曹操细不可闻地长吁一声,座下的众人纷纷请别告辞。有人对此事稍有议论,也有人,如郭嘉一般只觉得如释重负般的畅快,笑嘻嘻地揽着荀彧说:“终于放工了,走吧,去琼酿轩同我喝两杯?”

说着,他就要拉荀彧走。

荀彧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笑,略微转头,稍稍用目光指了指室内,“你没听主公说吗,丁夫人不见了,也不帮忙找找?”

郭嘉顺着荀彧的目光也朝里望去,见曹操孤独的一个人,艰难地坐在高位上。

他虽然有些同情自家主公,但是并没有想要付诸行动地猛摇头,“那是曹司空的家事,我们这些做外臣的管那么多干嘛?”

“若是真让你我找到了,还能劝丁夫人回来不成?丁夫人不愿意,就绑她吗?这可如何说得清?还是算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朝堂之外,大家还是各忙各的。”

郭嘉边说,边挥手,随即顾自地往前走,也不管荀彧能不能听见,就道:“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回去了,说不定还能吃上纪老板和盘珠给我留的饭。”

说完,他更加快速度,但是没走几步,又有些懊恼地回过头,不甘地朗声告诉荀彧,“回去的路上,我会向四周的邻里问问有没有见过丁夫人的,若是有人见过,便立马回禀司空府。”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多管闲事了,其实本不该管的。

郭嘉冒着寒风,大概也没走几步,就走到了琼酿轩门前。在琼酿轩门前站定,他没有立马拍门,而是仔细地四处张望一阵,见左邻右舍几乎全都熄灯了,街上也没有人,便无奈地自我安慰到,不是他不想帮忙找丁夫人,而是实在没有机会。

他努力地在心里说服自己一阵,这才抬起手。

然而,他刚敲门没两声,盘珠就走了出来。盘珠看见他,一副看见救星的欣喜模样,赶忙拉着他到门外,趁四下无人,小声说道:“郭先生,你可回来了。店里来客人了,是位了不得的贵客,现在正拉着老板娘胡言乱语呢。”

说到这里,盘珠一副欲哭无泪的情态,瘪着嘴继续道:“更要命的是,老板娘竟真就顺着她,也在胡言乱语。”

话罢,盘珠害怕地缩缩脖子,抬手指了指琼酿轩室内。

郭嘉探头望进去,只见角落处的一张桌案前,坐着一大一小的两位女子。年长的那位白衣素面,形容惨淡,但即使如此,她依旧举止端庄大方地一杯接着一杯饮酒,面上呈现微醺的酡红。

另一位年纪稍幼的,坐在年长的那位旁边陪着,也是在喝酒。但是她喝得很慢,更像是在品茶一般的浅饮辄止。她的容颜还是记忆中的清秀、淡然,并没有喝醉的迹象。

可是这场面怎么这么怪呢?

他本不应该找,却答应要找,又没有办法找的丁夫人正在和他寄居之处的老板娘同桌饮酒。她们一个是贵人的内妇,一个是平民的商贾,怎么看都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合情合理地相遇到一起。

丁夫人心里不痛快,来喝酒,是情理之中的;而纪禾的酒肆又距离司空府最近……

郭嘉望得错愕了一阵,最后有些恍然地摇头,先是也同样小声地指使盘珠,“你去对街的司空府说一声,就说他们要找的丁夫人在郭嘉先生寓居的酒肆里,让他们不要着急,但是也不必立马来带人走。”

而后,他看到盘珠颔首,自己才走进酒肆。

他走进去,直接到角落的那张桌案边,看了看周围倒着的三四个酒壶,以及闻着泼天的酒味,拱手郑重对那年长的妇人施礼道:“丁夫人,司空大人在找你。”

他清朗的嗓音突然在耳边传开,纪禾与丁氏同时转过头来看他。

丁氏的眼神略微有些迷茫,但还是能辨认出他是谁,温婉地笑了笑,“是郭奉孝先生啊。”因为染上酒意,丁氏的声音有些低低的沙哑。她转而又望了纪禾一笑,语气亲昵,“阿禾姑娘,你说得对,不仅是醒来要面对眼前的困局,即使是醉着,也是要面对的。”

“我,一点都不想回那司空府呢。”

丁氏的声音略微哽咽,“那里满是昂儿生活过的痕迹,他小时候玩过的球鞠,长大后专门为我绑的秋千,还有他落在我屋里还没来得及洗的披风……我要怎么样才能接受他已经不在了的事情。”

“他是那样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

丁氏的眼睛里泛出粼粼的水光,水光中好像有捕捉不到的曹昂迷蒙的身影。

她的双手牢牢地抓着面前的桌案,一点一点地扣出印子,“我不明白,没有了昂儿,我还有什么活在司空府的必要?他是我的希望啊,是我支撑着自己和别人抢丈夫的希望。如果不是为了给他一个锦绣前程,谁愿意做那百花丛中的当家主母。”

那粼粼的水光已经顺着丁氏的眼角滑落,“啪嗒”落在桌案上,使桌案湿黑了一片。

丁氏情难自抑地哭起来,郭嘉则是不为所动地冷漠说道:“夫人忘了吗?除了曹昂公子,您还有一个女儿,她才刚刚嫁作人妇,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为她操持。”

郭嘉所说的这个女儿,应该是曹昂的胞妹,同出于如夫人刘氏腹中,被丁氏养在身边的,曹操的长女。

在历史上,这位长女被配给了夏侯家的儿子,夏侯懋。

想到女儿,丁氏的手稍稍地松了一些,眼泪也止住了,喃喃地道:“是啊,我还有女儿,为了她,我还是应该留在司空府的。”

“她的出身并不高贵,性子又倔强,没有我怕是归宁的时候会受欺负。”

“夫人说得没错,长姑娘总归是离不开母亲的。”郭嘉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是,纪禾觉得,这是不对的。她缓缓地看向郭嘉,有些不可置信他的漠然,而后,猛地饮了一大口酒,打断他们道:“只是,丁夫人,你焉知曹女郎没有你就不行呢?她已经嫁人了,又是曹司空的长女,合该比其他公子贵女更懂事沉稳一些。”

“她不懂的那些事情,你确实都可以教她,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在司空府教呢?”

“你还仰慕曹司空吗?那样一个三妻四妾,害死你们儿子的男人?”纪禾的话语突然变得掷地有声,目不转睛地认真看着丁氏,一字一顿地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为了儿子、女儿而活。现在曹昂公子不在了,曹女郎也长大了,你应该想想自己要什么?”

“如果实在无法再面对曹昂公子生活过的环境,又对曹司空恨之入骨,为什么不和离呢?”

“离了他,这日子难道就不能过下去了吗,曹女郎难道就不再是你的女儿了吗?”

纪禾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某些观念,让她不明白,为什么古代的妇人有些明明有自立自强的能力,还要依附着男人而活。

现在她蔚为明确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想让丁夫人思考自己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丁夫人之前似乎从未想过和离,听到纪禾的话后,整个人都呆愣住了。郭嘉则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急忙喝止她,“纪老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先前他还不懂盘珠说她们“胡言乱语”的意思,现在却是懂了。

其实和离不是不行,和离这个选择既然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但是,纪禾如今劝说的是堂堂司空大人的夫人要去和司空大人和离。或许,丁夫人会因此得到自由,但是纪禾自己开罪了司空大人可怎么办?

郭嘉的面上露出忧色。

纪禾却是不以为然地接着道:“没有了丁夫人,曹司空还会有卞夫人、环夫人。如今,曹昂公子已经死了,她们的孩子早晚会成为下一个继任者,难道那些做了世子、少主的其他公子,不会因为想提升他们母亲的地位而谋害丁夫人吗?”

“就算他们不会,若是曹司空自己想让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呢?嫡长子继承制,可是只有正妻的孩子才是嫡长子。”

“而丁夫人已经没有儿子了。”

在纪禾的认知里,她并不认为丁夫人有任何的必要再回去蹚这趟浑水,除非丁夫人还深深地依恋着曹操,且没有办法离开他。

但是,就像她所说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纪禾:离婚!

郭嘉:你是真不怕曹司空为难你啊。

纪禾:那也不能让丁夫人委屈自己一辈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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