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天色完全黑下来。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中，只有些许月光和万家灯火照明。

琼酿轩里，纪禾点了半屋子的灯，坐在柜台前面最近的桌案上清点账目。店里的顾客寥寥，当最后一桌的客人吃完饭、擦完嘴，留下几个五铢钱，盘珠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坐到纪禾对面。

纪禾不是个注重尊卑的人，盘珠也希望纪禾不是。

盘珠双手支颐，托着腮盯着面前的纪禾。纪禾的小脸上烛光跳动闪烁，因为或明或暗的光点，她的瞳孔更显得清晰明澈。

“老板娘。”盘珠缓缓地出声，看完她之后又捻了捻面前的火苗，一捏一放地极速运转中并不会烫到手。盘珠好奇地询问：“足够的光照真的不会有害眼睛吗？”

盘珠还记得她第一次见纪禾点了许多灯诧异的模样，纪禾理所当然地告诉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是会得近视眼的”。“近视眼”是什么，盘珠并不知晓，但是听纪禾解释，大概是一种眼疾。

盘珠的求知欲满满，纪禾忍俊不禁地从账册上抬眸，望她浅笑，回答说：“自然是真的。不仅这个是真的，为了保护眼睛，我还建议你要尽量避免直视强光，每次近的东西看多了，就要稍微往远处望一望，这样才不会得近视眼。”

又是“近视眼”？盘珠垂眸看了看纪禾写在账册上的奇怪符号，有一搭没一搭地指着，突然改变话题，“老板娘，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地方两个小小的圆圈上下堆叠着。

纪禾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稀松平常地解释：“八，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八。”

说完，她怕盘珠还是不理解，又补充着说道：“这是西域那边的一种写法，以其方便快捷著名，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被人改动。所以，在我们那儿……”纪禾的眉眼弯了弯，变成两个小月牙，“在做关键账目上，还是要用到你们现在习惯的壹贰叁肆。”

因为古代的“壹贰叁肆”不容易增减笔画以及挪动小数点来着。

纪禾说起她的家乡总是会有一种没由来的自豪。盘珠望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再次询问：“老板娘的家乡很富足美好吗？”

纪禾闻言，仔细地想了想，迟疑着回答：“要说不富足美好的地方肯定也是有的，但至少和几个月前的江淮比起来……”说到这里，纪禾的笑容又暗淡下去。

她无法忘记自己刚穿越来所望见的景象，饿殍遍地、人们争相易子而食，那种凄苦、可怜，以及从本能中爆发出的兽性，都让人目不忍视。

纪禾勉强地扯了扯唇，接着道：“要好很多。那里再没有饥荒和流民，人人吃饱穿暖，即使偶尔还是会有不公的事情，但像你我一样的女儿家都可以如男子般读书、做官。”

虽然纪禾在未来从没想过做官，但是可不可以和想不想，还是不同的。

纪禾的家乡令盘珠生出艳羡来，但是很快这些许的艳羡就被她十几年经受的封建教育所磨灭，转变为指摘，“那该多累啊？而且女子容易被感情所左右，参政涉政的话恐有失公允。”

盘珠说完，极力地摇了摇头，对纪禾表示否定。

纪禾也没同她争论，只是微笑着继续做自己的账目。一边勾画，一边浅浅地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但是，转念一想，哪能人人都穿越古今，便自我觉得无奈地叹息一声。

她的叹息引来了身后人的关注和安慰。一个清朗若雨打芭蕉的嗓音传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看一看。尽管我也不是很能赞同女子做官，但是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说着，嗓音的主人又嗔怪，“盘珠，你合该多同阿禾学学，别总做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

纪禾闻声回首。

来人是一个十**岁的俊逸少年。少年穿着平整干净的素色深衣，深衣在胸口至腰腹的地方，绣着精致的竹叶暗纹。少年长着一张并不温润和善的面容，反而有些鹰视狼顾之相，自带一抹不怒自威的森然之气。

更具有凌厉的清冷美。

纪禾从容地对他扬笑，坐在桌案前的位置略微往右边移了移，让出左边的空档，说道：“你来了？今日可有点晚。”

俊逸少年同样灿然一笑，径直走到她身旁坐下，左边稍稍靠近她的地方，指尖触案地缓缓解释：“我阿爹给我找了一门他自认不错的亲事，粟邑县令张汪之女张春华，传言那是个极强悍有主见的女子，我瞧着还不错，就是总觉得这一生漫长，还可以再选一选、等一等。”

少年说罢，略微抬了抬下巴，望向不远处柜台上的杯盏，示意盘珠给他倒茶。

盘珠即刻会意，起身便往柜台走。纪禾却笑，“我新酿了桂花酒，你要不要尝尝？还有之前的葡萄酿。”

纪禾话音刚落，少年便立马赞同地颔首，“那盘珠，就一杯桂花酒、一杯葡萄酿好了。”他随意恣肆地隔着纪禾抵压的手翻阅账册前面的内容，望见太多都是增长，感叹地说，“我本没指望你赚钱来着，没曾想，你挣得还挺多。”

纪禾懒得搭理他的恭维，拍开他的五指，稍稍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没有其他人，便放心大胆地说道：“司空大人同意借兵给刘备，刘备他们明日一早就走。另外，颍川的荀彧又向司空推荐了他的好友郭嘉郭奉孝。”

纪禾说的都是她今日在酒肆里听到的关于司空府的所见所闻。

她除了是琼酿轩的老板娘之外，还是俊逸少年的耳目。所谓“耳目”，倒不是因为俊逸少年是她的主子，而是由于俊逸少年对她有恩，帮她开了这间酒肆，而俊逸少年恰好需要知道司空府的动向，她主动请命罢了。

纪禾每日都会把自己得到的消息整合，告诉俊逸少年。

俊逸少年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波澜不惊地说着：“这刘备未来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池中之物，他怕是有与司空大人共争天下的能力。别看他表面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实则心计深沉着呢。”

说话间，盘珠已是端了两盏酒上来。

俊逸少年随手拿了其中一盏，放到唇边，闻着笑嘻嘻地告诉纪禾，“这桂花酒香。”说完，一饮而尽，仔细品尝了一阵，又蹙眉，“就是口感差了些。”而后，他放下桂花酒，接着去端葡萄酿，转言道，“至于那位郭嘉郭奉孝，我不太了解，只大概知晓他之前跟随过袁绍，不过荀彧介绍的……”

俊逸少年缓缓抬眸，微微莞尔，“肯定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

纪禾暗道：“可不是吗？”但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依旧泰然自若地开口，“可惜，看着身体不大好，估计难以享寿数之永。你也不必太担心，他死之后，这曹氏麾下最出色的还当是你。”

俊逸少年未来可是能熬死无数三国谋士的存在。

什么诸葛亮、庞统，什么周瑜、吕蒙，都没有他活得久。

只不过俊逸少年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能力增长到那般地步，便嗔怪地反驳纪禾，“阿禾你可别太看得起我，我虽然自命不凡，但也不敢说这天外非天、人外无人，我要学的还有很多。”

“等再过一两年，等我弱冠，我就会离开许都外出游学，到时候，你再我夸我不迟。”

他眉眼弯弯的，又将这葡萄酿送入口中，感受它一如既往的醇香甘甜，还带着清新的果味，更满足一笑。

他想着若是自己游学，大概很难再喝到纪禾做的葡萄酿，有些怅惘，便随意地提出，“阿禾你要不要那时和我一起去？你不是一直想游历中原吗，我出钱，你出酒，一定能吃喝玩乐、学问见识全都收获到。”

纪禾却是摇头，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带着淡淡的笑意，又有着些许的无奈，“我走了，谁替你在许都打探消息？你救过我的命，我自然是要等你在许都站稳脚跟才能走。”纪禾是肯定要走的，她不喜欢勾心斗角。但是她又不得不等等再走。

几个月前，她身为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为倔强的一点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肯分食人肉，走到许都的时候，人就快死了。由于快死了，守城的将士并不让她进，还是俊逸少年帮了她。

她走到京兆尹府，晕死在京兆尹府门前，又是俊逸少年把她抬回去，给了她吃食。

她欠俊逸少年的总要还。

俊逸少年则是觉得她这样想不对，叹了口气，厉声正色地对着她，“阿禾，你别总用那些恩义束缚自己。我救你的时候根本没指望过你的回报，现在同你熟悉了，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你做朋友，并非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而且，”俊逸少年更挪了挪身子，完全直视纪禾，“你已经为我赚了很多钱，足够偿还我给你的那些吃食和开店的本金，你不欠我的，可以随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纪禾也直视他，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是隐有波澜。纪禾坚定地说道：“司马懿、司马仲达，我也和你说过，怎么才算报完恩，是我自己讲的才有用。你不必管，反正我报我的恩，你收你的消息和钱。”

纪禾不屈、执拗的模样，真的很像一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司马懿拿她没有办法，而他确实也很受用于她给的这些消息和钱。他眼中风云变幻了一阵。这时，自门外响起一个声音，“老板娘，我的酒呢？”

司马懿：没想到吧，又是我！

作者：你有没有想过，做配角做得太多是不能做主角的。

司马懿眼泪汪汪：妈！！！

作者：emmm……

纪禾：仲达别怕，我帮你搞定咱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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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救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