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的时候,周围仍是乌漆墨黑的一片。
卫等觉得冷。
这种冷不是平常冬天走在大马路上被北风刮得打哆嗦的那种冷,而是一种喘不上气的冷。他的身体抖得像开了机的电动马达,麻木的手指脆得一碰就碎,他想伸舌头舔舔嘴唇,却觉着门牙上多了个豁子。
他缺了半颗牙。
这种晕眩的感觉有点像在游乐园里坐旋转木马,别的男孩子喜欢挑战刺激,都玩什么大摆锤,而卫等钟爱旋转木马,他就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
视线变得渐渐清晰,他从没有尽头的黑暗中看到了斑斑点点的亮光,是星星。
这种肉眼可见的星星比平常在纪录片上看到了星辰暗了一点,而且给人一种很强的距离感,仿佛只要他一眨眼,眼前的星星就会消失。
卫等觉着自己身体下面湿乎乎的,伸手一抹又是软的,他抬起手想看看手上沾了什么东西,却看见了一只肉嘟嘟的小胖手。
他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摸了一只手出来。
冷静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这只肥嫩适中,沾点味极鲜就能生啃的小胖手就是他的。
卫等用了很长时间才实现了从躺着到坐着的转变。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竹篮里顺着流水往下漂,蟋蟀和蛙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寂静,空气中飘着一股清香,应该是某种植物的幽香。
从与周围事物的对比来看,这是一个很大的竹篮,卫等坐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竹篮的下面是手工做的春色小棉褥子,因为浸了水所以湿漉漉的,这种感觉摸起来像是不大的混小子晚上做噩梦尿了床。
卫等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他今年正好十八,刚高中毕业准备考了驾照勇闯天涯,绝对不能尿床。
小少爷这辈子吃过的所有的苦,就是每隔几年的暑假,不得不来山上避暑乘凉。只是在这里,必须付出劳动才能混口饭吃,他在给羊铲屎和去农地里拔草之间选择了后者,一边骂天骂地,一边牵着羊羔子蹲在土丘上拔草,随机被草根带出来的蚯蚓吓个半死。
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竹篮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向下漂,卫等不敢出声,尤其是他在跟岸上的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物四目相对之后。周围任何摩擦草根的声音都能让他浑身冷汗,小少爷只能硬着头皮不敢吭声地坐在竹篮里,四周的宁静越发衬得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竖着耳朵神经紧绷着扣手指头。
水流与岩石冲击的水花溅到了他的额头上,卫等以为要下雨了,小胖手连忙抱住脑袋,过了一会发现只有水声“哗啦啦”,老天爷没赏他一个泪珠子。
他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无声的哭泣被淹没在这条时而平缓时而湍急的流水中,周围的“土著”或许并没有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又或许没把竹篮中抹眼泪的孩子放在眼里。
卫等委屈巴巴地哭了一夜。
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是深林的第一抹颜色,它映照着清透的水面,仿佛天地之间都像溪水一样澄澈无暇。天空呈现出淡淡的暖色调,四周的清冷被渐渐融化。只是这层暖意很快就被灰蒙蒙的雾气吞噬,湿冷感令人无地适从。
森林中起得最早的是知更鸟,它在宁静的树中,在万物悄然醒来之际朝向天空,唱了支温润而纯净的歌。
卫等熬了通宿,听着知更鸟的鸣啭,困意渐浓。
饥饿和寒冷又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他怕自己闭眼一睡就会被冲到坑洼中溺死,又或者竹篮一翻头磕在石头上一命呜呼。
卫等在水上漂了几个日夜轮转。越往下水面越宽,岩石是少了些,可是水面下的漩子更要命。他眼见着上一秒还跟在他屁股后面游的黑鸭下一秒就被漩涡吞了,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中途他尝试过很多次上岸,要么被野物吓得往后退,要么差点连人带竹篮翻在水里。到后面折腾没了力气,他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坐在篮子里眨眼睛。
虽然他现在就是个孩子的模样。
卫等扒着水面看,自己现在最多五岁。
终究还是在十八岁的年纪活成了屁用没有的样子,还他妈穿着红色肚兜。他扣着脑门想了很长时间,还是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穿过这么娘的东西。
小少爷穿着红肚兜又烦又气,总不能扯了扔掉一丝/不挂吧。
起初周围都是一些杂树,现在变成了白花的巨石,只能看见零碎的枯枝插在石头缝里。
这一路上四周被一层很厚重的雾笼罩着,他的视线被局限在了灰色的朦胧中,未知带来的恐惧感令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直抖。
卫等虚得头发昏,隐约看见远处好像有一头老黄牛,再近了点发现那牛的体格不小,旁边有一个人。
在那个人的身后,卫等第一次看到了光。
卫等揉了揉眼睛,在他的身后看到了清晰的一切:湛蓝色天空,层峦叠嶂的山林,以及他内心渴望的暖光。
视线收缩,卫等仍然被浓雾包围,周围是绝望的湿冷。
那人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笠,一层层坚韧的葵丝泛着光,宽大的边沿上夹着几根杂草。他穿了件宽大的青绿色上衣,腰间吊着一个布袋子,用花竹编制的长条收腰,干灰色的阔腿裤在脚腕处收紧,穿了双很朴素的黑布鞋。
卫等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对那人的初印象:很原始。
这可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卫等拼了命也要抓住。
卫等冲着那人拼尽全力大喊了两声“大爷”,呼声在石壁见不停地回荡,有种葫芦娃救爷爷的喜感。
“大爷,能捞我一下么?”
就快靠近了时候,卫等坐在竹篮里不停地挥手,他懒得站起来。
那位大爷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卫等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从身边摸了个防狼的石头砸了过去,正好砸在了大爷的脑门上。
“混蛋。”
少年清脆的嗓音。
那人摸着自己的脑门站了起来,他的个头很高,身形清瘦,风吹起了他额间的碎发,他的眉目清宁,眼若修竹,额间有一颗黑痣。
长睫下是一双含着一汩天神之巅神圣的池水般的双眸,好像容得下这世间一切的澄澈与宁静。
质朴与风雅交错,全在眉梢;淡漠与多情交融,悉堆眼角。
他的肤色不算白,光洒在他的皮肤上,渡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一身青绿,目光清透,周身清宁。
少年的脖子上搭着一根乌黑的麻花编发,用一根红绳缠着,额上的碎发随意地在风中凌乱,银铃声随风起。
卫等看着他,有些晃神。这种感觉像是出现了幻觉。
回过神的时候,卫等连人带竹篮一起被卷进了藏在湖面下的漩涡中,纵使他不怕水,可五岁的身体也扛不住这股力量,很快就喘不上来气。
眼前多了一抹模糊的身影,一只手拎着他的肚兜,把他拽了上去。
卫等跪在地上咳水,鼻子又酸又疼,他用力地捶着胸口。
“小崽,谁是你大爷。”
有个人叼着根草靠在一棵老树上看卫等的笑话,他解开了绑在树上的绳子,单手牵着头老黄牛。
卫等本来想骂他,一抬头看他浑身湿透,强行到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那人见他一副狼狈不堪又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撇着嘴忍着脏话,笑着说:“还算有点良心。”
他一听又来了一股子气:“刚才让你捞你不捞,非得等人卷水底下才捞。”
那头老牛老得没剩几颗牙,本来在不紧不慢地嚼着嫩草,竟然张着嘴和那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活久见,居然能听见牛笑。
“它笑什么?”卫等仰着脸指着那头老牛问。
靠在树上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卫等的面前,低头帮他抿去了额头上的苔藓,一本正经的说:“它说见过你。”
“屁。”卫等觉得这简直荒谬!
那人指了指旁边一块巨石:“它说你小时候蹲在那块石头上看牛拉屎。”
卫等:“......”
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不愿意受一点委屈,更何况是这种莫名其妙被人拿来打趣,破一身脏水。卫等从竹篮里站起来,一大步迈到了草地上,没想到脚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头扎进了湿褥子里。
那人拎着他的肚兜,给他从竹篮里薅了出来,像在玩弄一个小福娃。
“还挺皮,屁大点个娃娃还想上天啊。”
那人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摁着卫等的脑袋任凭他又踢又抓,在空中来了一套卫氏绝学。
“把手放开,你个老不死的东西,没胡子的龟仙人,放个屁牛你怎么不养王八呢。”卫等急得猴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乱骂。
骂完他满意地复盘了一下,觉得“龟仙人”这个称呼很适合他,他就是个欺负小孩的王八蛋。
“还会骂人呢,肚兜给你扒了。”龟仙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卫等无能狂怒,用一根手指挑起来他的红肚兜,戳了戳他的肚脐眼儿。
卫等的脸烧得通红,痒不可耐地在空中打滚,唾沫星子喷老远,就是没有一点杀伤力。
“叫声哥,我就放你下来。”
“王八蛋。”
龟仙人给他拎在空中挠痒痒。
“叫不叫?”
“王八蛋。”
龟仙人解开了他胳膊上的绳,眼看着肚兜就要滑了下来。
“哥!”卫等喊了一声。
“……”
喊完之后卫等懊悔万分,他觉得自己就应该淹死在水里,也好过这副五岁的身体里任人玩弄。
“好听得嘞,以后多叫哈。”龟仙人给他扔回了竹篮里,满意地靠树上摸了摸老黄牛。
五岁的卫等气鼓鼓地坐在竹篮里,他一低头见底下的褥子是蓝底小碎花的,恨不得一个弹射飞出去。他看着自己肉嘟嘟的小短腿上满是被蚊子叮的红疙瘩,心里纳了个闷,这不科学。
“王八...不对,龟仙人!现在是几几年?”再叫哥是不可能的。
那人没有一点反应,靠在老树上闭目养神,岁月静好。
“我跟你说话呢!”卫等急眼了,十八岁的心灵在五岁的身体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他真能冲过去给那逼邦邦两拳。
“不知道。”龟仙人眼都没睁,懒兮兮地回了句。
他是真不知道,山中岁月容易过,与其数着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还不如躺在大树底下漫无目的地冥想。
卫等真想抽他。
“你知道怎么走能到公路吗?”
卫等觉得他是山里的原生居民,就算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对于山里的路应该熟悉,可又不知道那辆大奔是撞哪了,只能先问问公路。
“忘了。”那人又是懒懒一句。
卫等:“......”
人在无语至极的情况下是懒得废话的,卫等利索地爬出竹篮,紧攥着小拳头士气十足地迈着小步子向前跑,试图用铁头功给龟仙人一个下马威,结果龟仙人微微一侧,他直接撞到了老树上。
很快脑门上鼓了个大包。
这极其真实的剧痛感让卫等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活着,在五岁的身体里苟且地活着。
这种体验过极度的恐惧已经死亡之后艰难存活的感觉简直——太爽了!
“老龟,我没死。”
卫等抱着龟仙人的胳膊“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哭声惊走了树上的飞鸟,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雾。
龟仙人满脸嫌弃地甩开黏在胳膊上的狗皮膏药,顺手从后边摘了一片小舟形的叶子捏去了卫等蹭下的鼻涕,甩手扔到了一边。
“你干什么,我可只是个孩子。”卫等眼看着被嫌弃了,开始给自己找补。
几百个月大的孩子,怎么能不算孩子呢!
“天快黑了。”
龟仙人背上了树后一个塞满药草的竹篓,拍了拍老黄牛,牵起了绳子。
这一路顺水而下,如今水面很快水流又慢,卫等推测自己已经来到了谷底。周围的雾气似乎比刚来时更浓了一下,几乎只能看到身前的景物,老树之后的一切都已经被雾气吞噬。他的身上凝这水珠,冰冰凉凉,融在一起变成了湿漉漉的冷。
卫等抓着龟仙人的衣角,抬头看着他。
眼前人其实很高,只是有点驼背,约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却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几分老成,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有少年的气息。
这也是为什么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卫等能把他认成一位老大爷。
想到这里,卫等觉得很吃亏,对方明明比自己小,却因为这副五岁的身体叫了他声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卫等立下豪言壮志要让龟仙人叫他“Dadyy”,男人这该死的胜负欲。
“小崽,怎么一直抓着哥不放。”
龟仙人俯下身,抓着他的小胖手,他的手肉嘟嘟的捏起来很软,捏着捏着就玩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卫等瞪着小眼发凶。
“哦,小鼻嘎。”龟仙人捏了捏他的鼻子。
龟仙人捏他就算了,那只老黄牛还凑过来低下头蹭了蹭他的小脸蛋,卫等觉得自己完全被当成一个小屁孩玩。
士可杀不可辱,卫等松开手生着闷气一头扎进了雾里,很快迷失了方向。
谷中的风阴冷,带着远处回荡的野物的鸣叫,夹杂着孤独一同传到了这里。要不是卫等死死抓住身上的肚兜,它早就被长满荆棘的植株勾了去,险些一丝/不挂。
卫等抱着自己往前走,起了一阵风,他的汗凉在了身上,总觉得身后有人在叫他。
一回头,后面又有个大爷。
……
龟仙人:求如何调教一个泼皮孩子,在线等挺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放牛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