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港城的春末潮得发闷,江以妤攥着明显洗旧了的帆布包站在地铁安检口被安检人员盘问。
她穿一件九成新的藻绿色连帽卫衣搭配水洗蓝牛仔裤,后背有洇湿的汗渍,胳膊上还夹着一件黑色羽绒小马甲。鹅蛋形略显素淡的脸闷得通红,刘海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胡乱搭在额前。
这样的穿着,在春末的港城来说显然是太多了。她里面其实有一件可外穿的打底衫,完全可以将卫衣脱掉单穿里面的一件,可一路过来都是手忙脚乱,手上各种证件、零钱和车票,再加上脚下那个奶奶硬让她带来的大纸箱,实在不想再多拿一件衣服在手里。
况且,比起闷热的卫衣,里面颜色黯淡又被汗湿的打底衫一定会让她显得更不合时宜。
她不愿意。
被盘问是因为纸箱里的腊货和干菜,透明胶带缠裹的纸箱不知何时裂开一条带油渍的缝隙,若有若无的烟熏酸涩气息从里面透出。
江以妤一边解释,一边不动声色把开裂处遮了遮。
终于被放行,她拧起纸箱上用胶带缠出的提手,吃力地往里面走。
到达站厅,听见“叮咚”一声粤语播报,后背突然一痛,被人撞了一下,手上的一枚硬币掉落,顺着光滑地面骨碌碌滚远。
江以妤放下纸箱赶紧去追,一个穿着宽大亮色T恤的少年迎面踩着滑板将硬币截住,染成银灰色的刘海下露出促狭笑容:“姐姐,第一次嚟港城啊?”
少年的粤语地道,江以妤只听懂前面两个字。
虽然听出有话外音,也只抿了抿唇,扯出一点笑容,用生硬的普通话答:“谢谢!”
也不等对方再次开口,她匆匆转身跑回,重新拧起纸箱,跟着人潮挤进车厢。
车厢里冷气吹在身上,整个人顿时清爽起来,江以妤终于松了一口气。
将纸箱放在脚边,一只手扶着立柱,抬头时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狼狈的身影。顿时,那种憋闷的,如哏在喉的,想要爆炸又不得力气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次来港城,她有一个见不得人、无处可诉,又将影响她一辈子的任务——假结婚。
二十二岁即将毕业的她,今天就要成为一个已婚人士。而一年之后,二十三岁的她又会变成一个离异人士,这对她未来的人生道路有多大影响可想而知。
自然,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选的。
江以妤抿了抿唇,伸手将额前濡湿的刘海往旁边捋了捋,露出两弯未经修饰的秀眉来,减淡了一些她整体的钝感。
“妈咪,各个纸皮箱里好似有阵怪味传出来哦。”坐在江以妤左前方的小男孩指着她脚边的纸箱,用稚嫩的声音问妈妈。
旁边画淡妆穿着稍显正式的女士有点不好意思,朝江以妤尴尬地笑笑,然后点着小男孩额头道:“係啊,可能里面放着许多好好食的东西,就像你最中意的榴槤咁,那味道都好冲鼻的!下次再这样多嘴,信不信我收你部3DS啊?”
江以妤虽然听不懂粤语,却也能猜出七八分,妈妈的态度很那么好,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便低头朝小男孩笑了笑。
小男孩脸红了红,害羞地低下头。
江以妤见他小小个子,穿着很正式的幼儿园礼服。这熟悉的装扮,不由得让她想起第一次见谢子宁的情景来。
那是十八年前,冬天,四岁的小以妤穿着大花袄子跟小伙伴们在村口玩泥巴。
远远驶过来一辆黑色小轿车,路过他们身边时,尽管放慢了速度,还是溅起一些泥点子。
小朋友们一点也不介意,全都站起来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小轿车慢慢开过去。大家见惯了村里的手扶拖拉机,这样漂亮的小车却是极难见到的。
大一点的孩子想追着车跑,被路上的大人拦下来:“要死哦,几危险不晓得啊?都回屋里去!”
小伙伴们无奈,只得继续在原地玩泥巴。
小以妤用湿软的泥土捏了个小房子,想象着以后住在里面,跟爸爸妈妈一起,妈妈每天给她做好吃的,抱着她一起睡觉……正想得开心,听见远远有人喊:
“妤妤啊,钟爹叫你回去,屋里来稀客了。”
钟爹是以妤的奶奶。
听见有客人,小以妤立刻高兴得爬起来,手上泥巴都来不及擦,屁颠屁颠往回跑。
她喜欢家里来客,那意味着有好吃的。
于是,穿着大花袄子,满手污泥,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以妤就这样见到了穿着小西装、小皮鞋,梳着西装头,干净帅气的谢子宁。
他站在一个穿着修身套装,全身毫无装饰,看起来十分有气质的妇人身边,满脸紧绷地盯着疯跑进来的小以妤。
外面禾场上停着之前见过的黑色小轿车,原来,是他们开来的!
奶奶急急忙忙拿了一条毛巾将她的手和脸擦干净,然后将她拉到妇人跟前:“妤妤,快叫方奶奶。”
小以妤脆生生稚嫩嫩地叫:“方奶奶!”
妇人很高兴,在她肉嘟嘟的脸上捏了捏:“乖伢子,都养这么大了,真是难为你奶奶。给你买了玩具和新衣服,等会儿去看一哈。”
妇人说的是有些生涩的本地方言,听起来怪怪的,但莫名的很有意思。
“这是方奶奶的小娃子,快叫小叔。”奶奶指着谢子宁,继续一脸兴奋地推她。
“小,小叔。”小以妤犹豫了一下,有些磕磕巴巴。
他好像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啊,怎么就是叔叔了?
“嗯,祝你学习进步。”小子宁煞有介事地递给她一个红包,说的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小以妤不知道怎么答,她还没上学呢!也不敢接红包,只傻呆呆地看着他。
方奶奶便拿过红包塞进她手里,笑道:“拿着不用怕,带你小叔出去买糖吃,我跟你奶奶再说会子话。”
小以妤又回头去看奶奶,见奶奶点了头,这才开开心心拿着红包过去拉小子宁的手:“小叔,走,我带你去买糖……”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江以妤才知道,方奶奶曾经跟奶奶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去了港城,那是她第一次回内地,特意过来探望奶奶。两人年纪其实差不多,只是当时看起来,方奶奶起码比奶奶年轻十几岁。
那之后,她再没见过方奶奶他们,直到半年前,突然接到一个港城打来的电话,这才有了她今天赴港与谢子宁假结婚的行程。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直到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穿西装礼服的小男孩,真真实实听着周围的粤语交谈,都还有一种做梦般的虚幻感。
真的要为了钱,跟一个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的男人领证吗?
她江以妤,明明已经通过努力考上大学,即将毕业迎来大好人生,若不是那个赌鬼爸爸,她断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面对父亲的哭求,债主的威逼,还有被气得数次进医院的奶奶,她实在想不出比现在更合适的办法了。
兴许这是个极其糟糕的决定,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干,眼睁睁看着自己败给这可笑的命运。她还有机会突围,还能挣扎,还不至于躺下。
想到这里,江以妤深吸一口气,伸手拧起纸箱,下车。
从谢子宁指定的地铁口出去,找了个方便停车的地方站定,等他开车来接。
拿出手机,准备说一声自己到了,却看见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祁越。
江以妤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
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里面传来一个熟悉得令人发冷的声音:“小妤,小妤对不起,听说你没去参加复试,是因为我吗?”
江以妤没说话。
“真的对不起,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找你,都是我的错!你,你明年继续考吧,不然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我本来以为我在你心里可能没那么重要,谁知道你会这样……小妤,对不起,你要坚强起来好吗?虽然往后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有位置的……妤,有听我在说话吗?”
祁越,是她刚分手两个多月的前男友,比她高一届,从大一冬天两人在一起,到大四春天分手,刚好三年。这三年他对她非常好,手上这个诺基亚翻盖手机就是他送的。
可惜啊,跟书里说的一样,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易碎。因为一些现实差距和一个女生的插足,两人终于走不下去。在那个女生单方面给她发了一封宣示主权的私信之后,祁越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她,算是默认分手。
以为今后再也不会有交集,没想到今天能接到他的电话。
想必,是听说她以优异成绩通过c大研究生初试,却没有去参加复试,以为是跟他分手导致,这才打来秀点莫名的优越感吧。
江以妤面无表情,声音清浅,“你想多了,与你无关,我是因为……”她顿了顿,心想要不要告诉他自己马上要结婚了,可这会儿说出来好像跟他赌气一般,恐怕更要误会自己结婚也是因为他。
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们确实不合适,我心里很清楚,你不必自责。”
这是实话,自从去年暑假去过一趟他们家,她心里就已经做好了毕业即分手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真正分开的方式会那样可笑。
对面的声音有些发急:“我怎么能不自责?你原本可以顺利去c大,如果不是因为我……”
“好了,”江以妤耐着性子,“你真不必这样想,在我心里,你还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
“那你为什么不去复试?”
为什么呢?
江以妤心中憋闷,忍了又忍,“因为我还有点私事要解决,实在没精力考虑读研的事。”
“你骗人,明明就是因为我们分手,小妤,你不能……”
“我要结婚了!”终于还是忍不下去,江以妤抬高声音打断他。
“结……婚?”对面声音里满是质疑,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江以妤伸手扶住旁边的路灯杆,然后清清楚楚告诉他:“是的,我要结婚了,今天就领证!”
“骗人!”祁越几乎是吼出声,“怎么可能?才分手不到三个月你就要结婚?你是随便在路边拉的一个人,为了报复我吗?”
“路边随便拉的人?”江以妤有点被气笑,“祁越你可真是……”她吸了吸气,“行吧,你这么好奇,我就告诉你。对象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人,打小喜欢我到现在,一直等着我跟你分手,前几天听说我终于单身,便迫不及待向我求婚。他长得帅又有钱,还是港城人,我为什么不嫁?至于报复什么的,你真的太高看自己了!祁越,好好跟你的晓娟姐姐学厨艺好吗?别来烦我,再见!”
“啪”地合上手机,江以妤感受到一种长久怨气终于发泄出来的畅快,像是暴热之后洗了个澡,吹上了空调。
嘴角才刚翘起,晃眼间,瞥见不远处一个穿着休闲衬衣,胸前袋上还插着一副墨镜的男人懒懒靠在车门上,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似笑非笑,半讥讽半看热闹。
宝子们,说一下,这个文之前因为不小心抽出去了,所以看起来前三章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的,但实际上不是哈,都是从今天开始新的内容!也正因为此,这篇文的什么一周新文、月榜、季榜之类的自然榜就都没了,我也是下了好久的决心才决定开这篇文,因为是真的想写。希望能给宝宝们一个好看的甜甜的故事吧,请多多支持哦!爱你们[比心]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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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开文啦!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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