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妤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凉飕飕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那个身影,可脖子僵硬得像浇灌了水泥一般。
她背对他们站着,一动不动。
郑晓娟上前一步,试图去拉她的手:“以妤妹妹,去跟他说几句话吧!这件事总要解决的,不是吗?”
江以妤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避开了她的碰触,“我无话可说,”她的声音不高,明显带着刻意的压制,“你们快走吧,别打扰其他同学。”
说完这句话,仿佛某种禁锢被打破,她的身体终于能动弹。
不再停留,抬脚快步上楼。
转角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绝望咆哮:“以妤,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她,正中心脏,不偏不倚。
感觉有鲜血从弹口涌出,涓涓潺潺,将她整个人浸透。
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快地冲上台阶,一口气跑回寝室。推门、闪身、关门,动作一气呵成,然后背靠在门上,整个人像是溺水一般,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章晨晨正捏着一块鸡仔饼小口吃着,见江以妤失魂落魄地冲进来,脸色惨白,靠在门上往下滑,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饼冲过去。
“小妤你怎么了?那女的是谁啊?她欺负你了?”她蹲下,伸手碰了碰江以妤的脸颊,触手冰凉,“哎呀!你别吓我,是不是真被人欺负了?走!我找她去!”她说着就要拉江以妤起来。
江以妤白着嘴唇摇头:“不是,与她无关,是家里的一点事,晨晨你不用管我,我先躺躺。”
章晨晨听说又是家里有事,忍不住叹气:“你这到底是什么鬼家庭啊?爹妈从小不管也就算了,奶奶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供你上了大学,眼瞅着就要读研了,又整这么一出!你那个爸还是人吗?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让你们一老一小操心!”
江以妤只觉得脑袋嗡嗡的,浑身虚脱,几乎是一点一点挪到床边,然后重重地倒下去。
章晨晨还在一边愤愤不平地数落,那些声音却越来越远,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沉入一片混沌。
唯一,只有那棵香樟树下的黑影,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黑影渐渐清晰,显现出祁越那张眉目俊秀的脸来。
他穿着素白T恤,阳光透过香樟叶在他睫毛上跳跃,高挺的鼻梁投下细长阴影,像图书馆窗边那座大卫雕像活了。
江以妤睫毛颤动,恍惚间回到了那个秋天,祁越带着干净皂角香的手指,轻轻擦过她湿润的眼角。他捧着崭新的佳能相机,声音温柔:“你看,晚霞映在你眼睛里,真好看。”
他拍下澜湖边看晚霞的她,然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候,将她拉入怀中深深叹息:“以妤,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那一刻,她心里炸开了小小的烟花。
跨年夜,祁越用烟花棒在雪地上画出两个火柴人,紧紧牵着手,住在一栋大房子里。
江以妤鼻尖冻得通红,笑话他:“还说以前学过画画呢,这也太丑了。”
他握着她冻僵的手,轻轻揉搓着:“等我们毕业后一定要去北方,多冷的天都有暖气,咱们住大大暖暖的房子里,看着外面飘雪,你说多幸福呀!”
春日在温暖的图书馆,她偷偷躲在他身后吓唬他。
他惊得手上的书本掉落,她却捂嘴咯咯咯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月。
“还笑呢,”他无奈捡起书,目光落在她嘴角,“沾了点东西。”
“啊?我没吃零食呀。”她下意识想用手擦。
“别动,我帮你。”他拉住她的手,呼吸拂过她的眼睑,唇瓣却落在她颤抖的唇上。
窗外,粉白的樱花被风吹落,簌簌如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透进阳光,漂浮着带有花香的微尘。
喧闹的夏日,他在足球场上挥汗如雨,她在台上为喝彩喊哑了嗓子,旁人都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叫得这样卖力,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绿荫场上他回头时偷偷给她比的心。
那天他们班晚上有庆功宴,江以妤在澜湖边等了好久才等来满身酒气的他。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当天球场的力气没用完,他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却因为脚下不稳两人跌倒在草地上。
他顺势将她困在身下,她推他,他却沉得推不动。
他怔怔地看了她许久,呼吸变得灼热,声音压抑而沙哑:“以妤,我等不及了……”
她意乱情迷,心跳如擂鼓。
那是她第一次,随他去了学校附近那家最好的酒店……
漆黑,一片的漆黑,最后慢慢出现一个白点,是祁越举着录取通知书朝她奔跑而来。
他素白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张饱满的帆。
“祁越,你是真的爱我吗?”
“爱呀!”
“爱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
“就是爱你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的样子!”
……
第二天,江以妤收到祁越的短信,说郑晓娟已经离开,他会在澜湖边等三天,希望她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希望她往后余生都恨他。
江以妤没有回复,并且这几天刻意避开了澜湖的方向。
到了祁越说的最后一天,江以妤约了父亲的债主在市中心一家银行见面。那人手里有爸爸的借条,她要一手交钱,一手拿回借条。
那个大腹便便,鼻翼旁长着一颗显眼黑痣的男人见到她,眼睛一亮开始油腻地笑:“哟,小丫头原来长得这么标致!早说嘛,这五十万说不定就不用还了。”
江以妤懒得理会他,伸出手,语气冷硬:“欠条呢?拿来我看看!”
男人嘿嘿一笑:“急什么?要不咱再商量商量?给我当个私人助理,干上几年,这钱就算清了,怎么样?”
江以妤的脸瞬间涨红,努力控制着怒火,声音压得更低:“请您自重!今天约您出来就是还钱的。周围都是人,别闹起来大家看笑话。”
男人见她一脸戒备的样子,只好耸了耸肩:“小丫头不上道,这五十万你还了我难道不用还别人吗,跟我干才真的有未来。告诉你,就你摊上那样一个爹,这辈子都别想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张借条掏出来,“喏,看看,你爸亲笔签字亲自按的手印。当初借了三十五万,说好借一年还四十万,结果硬是拖了五年!你说,我收他五十万多吗?这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江以妤接过借条,看着那15%的年利率,只觉得刺眼。
她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我这就给你转账。”
银行的手续办得很快。走出银行大门,江以妤立刻将那张借条撕得粉碎,随手扔进了路边垃圾桶。
男人看着她,皮笑肉不笑:“丫头本事不小啊,刚毕业就能替父还这么大笔债。不过,以后还得努力赚钱,就怕那老东西手痒,又管不住自己啊。”
江以妤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如果以后你们再借给他钱,请找他自己还,若还要逼迫我跟我奶奶,报警抓不了你们的话,大不了我还你们一条命!”
男人的脸色僵了僵,随即又挤出点笑容来:“哎哟,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命不命的,多不吉利!还是那句话,要不,你考虑一下跟我……”他竟然伸手想去拉江以妤的胳膊。
江以妤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别碰我!再这样我喊人了!”
男人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装什么清高!这五十万来得干不干净谁知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有你哭的时候!”
男人骂骂咧咧走了,江以妤只觉得气血上涌,屈辱、愤怒、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可是无计可施,只能捏紧了拳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听那个赌鬼的任何一句哭求。
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她像打了一场硬仗般虚脱,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手机“叮”地一声,有短信。
翻开来看,又是祁越:
以妤,很遗憾没能见到你,我知道你可能恨我,但是真的,无论我们现在结果如何,我们在一起的这三年,我对你的心都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只是你不知道我为此抗下了多大的压力,而我又低估了后面更大的压力。所以,对不起!我在火车站,还有一小时就发车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北京吗?坐的就是这趟车。你说喜欢跟我一起坐慢悠悠的老火车去远方。现在,我也只想坐着它,以最慢的速度,离开你。
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掠过。
江以妤突然想起,祁越曾带着她走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带她品尝各种美食,带她见识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相比于他带来的痛苦,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快乐时光,似乎更加真实而庞大。
祁越……其实真的不欠她什么。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她无法摆脱的贫穷、浅薄,以及因缺失而带来的某种粗陋。那是她用再多努力也难以填平的鸿沟。他甚至,还曾真心实意地陪伴了她三年,那大概是她贫瘠人生里,最鲜明亮丽的三年。
而她,竟然连他最后想要的一个告别,都狠心拒绝。
当这样的念头滋生,那些被刻意压下的关于祁越的好,关于两人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便如潮水般汹涌地淹没了她。
车在一个站台停下,江以妤愣了几秒,当司机再次开动时,她猛地站起身:“等等,我要下车!”
司机只得刹住,很不耐烦地:“下车早一点啊,停了那么久干嘛去了,真是嫌人!”
江以妤根本没听进耳里,飞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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