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半夜十二点,亚沙家的大门被不礼貌地敲响。
在暴力的敲门下,整栋别墅的灯陆续亮起来,隐约还能听到孩子被吵醒后的哭声。
嘭、嘭!
门口的来客没有一点耐心。
亚沙连忙放下手中的小提琴,赶下楼去开门,以防这位客人闹出更大的动静。
走到客厅,他先是从窗口望了望来客究竟是谁。
年轻邻居的妻子?
亚沙连忙迎她进来。
“埃斯波西多夫人,请问你深夜造访……”亚沙想替邻居太太接过外衣的动作硬生生被对方制止,寒暄的客套话同时被打断。
埃斯波西多夫人拒绝了进屋的邀请,开门见山,“你听见你儿子的哭声了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说起来亚沙气不打一处来。
弗洛伦斯才将两个孩子哄骗着去睡觉,惊雷般的敲门声使得前功尽弃,今天注定又是鸡飞狗跳的一晚。
但亚沙还没来得及开口,话头就再次被埃斯波西多夫人截胡。
“你睡得着吗?你儿子这么哭你睡得着吗?哦,对了。你是一位父亲,你总是能睡得着。”
两人之间在弗洛伦斯的周旋下维持了数年的和谐假象,今夜被彻底撕破。
亚沙压低声音,愤然说道:“那难道你的道德品质就体现在,深更半夜到别人家门前,开始对邻居的家务事指手画脚吗?”
艾格尼丝·埃斯波西多做的水果馅饼味道绝佳,本人却完全对不上亚沙的脾气。她的个性张扬泼辣,能精准地在每一件事情上踩中亚沙的雷点。
更何况他们完全不懂古典音乐!
亚沙几乎不敢相信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名流。
埃斯波西多夫人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又怎么容忍得了邻居家的男主人在这儿诋毁自己的道德品质。
“我睡不着啊,”埃斯波西多夫人咬牙切齿,“我早说过咱们做好邻居是有前提的,‘晚上十一点后尽量不要练琴’这话不是第一次和你说吧?”
亚沙想起自己刚放下的琴,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说道:“那你大可以像个文明人一样,明天早上见到我们的时候再做一声提醒。更何况我愿意做出这样的妥协,也是看在弗洛伦斯想要与你们交好的份上,怎么说也不是我本当做的牺牲吧?”
亚沙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语气逐渐不客气起来,仿佛随时都要下逐客令。
“你以为我愿意大晚上走进雪地里,拍着你们家的门把整个街区的人都吵醒吗!”埃斯波西多夫人浓艳的五官被气得皱在一起,不难看出她有多么厌恶这位万人仰慕的小提琴大师,“你去问问你妻子,这一个月以来我哪天见到她的时候没有‘友好’地提醒她,让你不要再在半夜吵醒我的孩子?”
埃斯波西多夫人刻意加重了‘友好’二字,故意在讽刺邻居家男主人的道貌岸然。
话音刚落,亚沙愕然的神情让她露出玩味的微笑。
埃斯波西多夫人眼中映着愣在楼梯上的弗洛伦斯。弗洛伦斯显然把前面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埃斯波西多夫人随即用亚沙刚才的话回敬他,“说得不错,有些‘家务事’还真得我半夜拍门来管。所以,还请‘小提琴大师’赶快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
说罢,她“嘭”一声从外面把门拉上,扬长而去,全然不在意自己引起了邻居怎样的家庭内部矛盾。
亚沙从窗口望着埃斯波西多夫人离开的背影,心中还全是被摔了门的怒气,喃喃道:“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理喻。”
回身上楼的亚沙看到站在楼梯上的妻子又是一股无名火,“早说了他们一家就是这样的人,一直忍着有什么用?每天劝我笑脸相迎?我都觉得自己可笑。”
亚沙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径直回到书房收拾床铺,准备等平静下来之后再面对妻子。
然而一整晚,埃斯波西多夫人玩味的笑容都时不时浮现在亚沙的脑海里。亚沙辗转反侧,又心系明天下午的室内乐录音,最终还是去主卧的盥洗室借用了两颗妻子的安眠药才恍惚入睡。
“海菲兹先生。”
录音师轻声提醒亚沙。
“海菲兹先生?”
他又叫了一遍。
“亚沙!”三重奏中的钢琴家喊了一声。
这位钢琴家与亚沙不太对盘,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直呼其名,却偏偏找准机会叫上一次才过瘾。
“我失误啦!咱们再来一次。”钢琴家高兴地说着,“这才对劲呢!刚才你老碰错音,我还以为你被调包了。”
大提琴家是亚沙的忠实信徒,哪怕面对录制过程中的意外情况,依旧时时记得维护亚沙的颜面,“我得说,能见到亚沙的失误是我的幸运。”
亚沙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自在,“抱歉,但好像这次让我们停下来的不是我。”
“没睡好?”大提琴家说出了最容易印影响自己状态的原因。
亚沙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你现在并不醉酒,”年长一些的钢琴家则经验更丰富些,“你不会昨晚吃了安眠药吧?反正那会对我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以后,我哪怕整晚不睡都绝不再碰它一下。你可得感谢我现在给你提了个醒!”
这事儿要是发生在音乐会的前一晚,可就不是同行间的相互调侃这么简单了。
你竞争对手的经纪公司会买下最重要的版面,刊登你最讨厌的评论家对你的失误指手画脚。
如果亚沙是个普通的乐手,他此时确实该对这位虚长他几岁的钢琴家感恩戴德。
可他是亚沙·海菲兹,现如今在世的、最伟大的小提琴家——恐怕想要借机嘲讽他的评论家也会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很快,三人又被其他的争执转移视线。
小提琴家认为钢琴家总在柔美的篇章上拖沓不已,钢琴家又认为小提琴太过冒进,一直赶着整个三重奏往前走。大提琴家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他的偶像身边,小声抱怨钢琴家过度使用踏板,让大提琴的声音几乎消失在这个三重奏中。
这样的争论一直到整个专辑制作的最后都没有停止过,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甚至在剪辑室里,为应该用哪一条录音作为最终发行的版本,吵得不可开交。
经此,亚沙难以相处的名声更盛。
「亲爱的希拉,」
「最近,我踏入了一段混乱而悬浮的现实。」
「整个欧洲——古典乐的中心——战火纷飞,而我沐浴在加利福尼亚冬季和煦的阳光中,录制着发行量会让唱片公司喜上眉梢的室内乐专辑。」
「如果我一直不曾知道这战事的残酷,或许还能够置之度外。」
「可是早在两年前的春天,我就曾直面它的无情。」
「德军攻占布达佩斯的那晚,我在舞台上感受到了观众的坐立难安。」
「第二天,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两张逃离法西斯统治的卧铺车票。」
「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参杂了些名流特权,但恐怕是有的吧。」
「在去巴黎的路上,我们经过了维也纳。」
「那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扬着卍字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但当我回到美国,这片土地上的祥和,让我偶尔恍惚。」
「我在欧洲大陆上的遭遇是真实存在于这世上的吗?」
「人如何能在整个欧洲都陷入混乱时,偏安北美,继续自己的事业?」
「美国人还在为是否要参加这场战争而争论不休,我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既然欧洲的行程如今已是不再有可能,我便将空闲的时间安排为慰军演出。」
「请祝愿这些为国奉献的男孩儿们能喜欢我的演出吧!」
「上次你提及尊师一部分手稿纸质老化污损,不知道现在是否解决了?」
「我认为哪怕手稿上的字迹已经全无辨认的可能,尊师也一定不会介意由你来进行改编。因为一定是有十足的信任,他才敢于将手稿交给你保管。」
「有一天如果我离世,我会希望我那些放在书房中的、原本羞于面世的乐谱能交到你手里,任由你来处置。」
「请放心,我已经吸取了来自你老师的教训,绝不再在有灵感时随便抓一张纸创作,而使用那些据说和档案馆出自同一工厂的白纸。」
「这让我想到了一条必须和你分享的经验。」
「千万记得不要在演出前吃任何精神药物!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作的。」
「那种无法掌控手指的无力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体会。」
「最近,我又重新听起了你寄给我的贝小协唱片。虽然你说它是翻录的版本,我仍觉得它有极高的录音质量。」
「如果你不告诉我那个救场的故事,我是决计猜不到它是在短短几小时之内排演出来的。」
「你的演奏才华不需要我赘述,因此能找到水平相配的交响乐团何其有幸?最可贵的是哪怕面对这样的组合,指挥家还能统领全局,强势却未曾与任何一方发生冲突。」
「应当说,这场演奏会是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有存世录音以来的最佳版本。」
「你知道不能大肆宣扬如此瑰宝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吗?」
「但我明白,能够听到你的演奏唱片就已经幸运至极了。」
「你真诚的,亚沙」
「p.s. 最近才听闻你的祖父告别舞台一事。此事应当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而我刚刚得知。猜想你或许会感兴趣,故而一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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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No.62 JH Dec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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