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宫中的内府十库已人来人往,发放领取物资的奴才们络绎不绝。
公主府有个刚来不久的下人,今早打碎了花瓷瓶,被嬷嬷拖去问话,那青龙花瓷瓶是四品女将宇文双送给长公主的宝贝,长公主往年很是珍爱,故这下人惹了祸,要打三十大板再送去长公主跟前问罪。
燕览看着唏嘘,也无能为力,只悄悄帮她把下午负责的活给干了。
反正她也不差这半会儿,公主府里叫唤连天,燕览兀自入宫去透透气。
亮了公主府的牌子,内府十库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开始清算这后半月的物资,燕览就在空地上站着,怔松地打量四周。
如今手头有件棘手的事情,就是查马元挚。
可是,要怎么查呢......
马元挚这人,她只见过一面,脑袋里对他的长相没了印象,只知是个为人还算谦和的中年官员。但能当上兵部侍郎,想必多少也有点懂点朝廷里不成文的规则和手段。
正想着,背后一声唤——
“诶,这不是马大人么,您怎么亲自来了?”
燕览回过头去。
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咧出弧度不大的谦和笑容,一对双眼皮眼睛,眉毛也浓密如织,鼻梁又直又高,即使皮肤略显黝黑沧桑,却难掩本身骨相和皮相的姿色。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笑道,“今日闲来无事,下朝后在宫中信步,干脆自己来取府中物资。”
内府总管太监忙道,“这点事,怎劳烦大人您亲力亲为,您一声传唤,咱家就给您送上府中来了么!大人您稍等,咱家这就去给您整理。”他招招手,“来人,扶大人去坐。”
“不必了。”马元挚挥手,“今日天朗风清,本官就在这站站。”
内府总管退下,马元挚站在原地,阖眸享受着微风吹拂。
阳光的确正盛,打在他有一丝褶皱的右眼角,以及右耳。燕览仔细一看,右耳朵上有颗痣,还有一片偏红的如湖泊一样形状的胎记。胎记随泛红,却藏在棕褐色的发丝下,瑕不掩瑜。
她暗自思忖。
马元挚竟然长这样?
印象中他谦逊,不论是否伪装的,可她完全不记得他长相在一众中年男官中算得上出挑。如今一看,她又不得不承认马元挚的确算得上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更何况是在兵部一众粗犷且不拘小节的官员中。
说曹操曹操就到,也不必再费心思接近他了。
眼轱辘一转,燕览故意往马元挚身侧挪了两步,将手中拿着的清单松了手。霎时,纸张散了一地,其中一张恰好飘到马元挚脚边。
她哎哟一声,忙蹲下身去捡,指尖慌乱地拢着纸张,嘴里还小声念叨:
“这可怎么好,要是弄丢了一张,回去又要挨嬷嬷的训。”
马元挚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纸,又抬眼瞧着蹲在地上、头发松了两缕在颊边的燕览,径直弯腰拾起那张清单递了过去。
燕览接过时故意指尖颤了颤,像是怕生般抬头:
“谢、谢大人,奴婢不是故意打搅您的清净的。”
“无妨。”马元挚声音温和沙哑,他凝视了燕览半分,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你是...公主府的人?”
燕览心中轻轻一颤。
只见过一面,他竟然认得自己。
燕览垂着头,手指绞着清单边角,欠身:
“回大人,奴婢是公主府的懒锦。”
“果真是公主府的人。”马元挚呵呵一笑,“我说我这眼力不会差,公主府的婢女们都由长公主精心挑选,个个比其他府的下人长得出挑。”
这当官的不知是轻浮,还是真没架子,这么平易近人。
“不敢当。”燕览干笑,装作一副胆怯,“奴婢心盲手笨,是公主宅心仁厚,愿意培养奴婢。”
马元挚的目光犹如带着温和的热度,停留在燕览脸上。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长得倒聪明伶俐,不算笨拙。”
马元挚用柔和的语气讲着,燕览余光却瞥见他的目光,带着些微毒辣。
“毕竟是公主府的人,应当多少学了些长公主殿下的聪慧。”聪慧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反了意思。
燕览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了句“大人过奖”。
二人再没说话。
这等节骨眼上,马元挚竟然还有心思来内府十局取东西?曹京墨查到他贪了银两,他非但不紧张,反倒在这赏起了煦日和风。究竟是真不疾不徐,还是刻意着掩饰什么?对于她这个公主府的人,马元挚多少露出了一丝警惕。
看得出,他温和的外表下是如芒在背。
然而,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来内府十局真的只是散心或者偶然?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非他亲自取不可......
直觉驱使着燕览留心。没一会儿,内府总管太监就带着一沓物资过来了。
“大人久等,这是您府上的东西。”太监恭敬道,“墨锭两块、朱墨锭三块、朱宝砂一两、檀香五钱、京笔三支、蜡烛十支、印色一两、草纸和连四纸各一刀。其余过重的物事,咱家已经派人送至大人府上了。”
朱宝砂?
这东西引起了燕览的注意。
“多谢。”马元挚接过东西后,马不停蹄就离开了内府十库。
马元挚走后没多久,燕览也领着公主府沉甸甸的物资折返回去。其间,燕览不动声色,没露出一丝奇异。
但她心下,却疑心起了朱宝砂那玩意。
朱宝砂乃是朱砂的一种,色泽鲜红明亮,品质上乘,故内府只给了他不多的一两。可毕竟只是原材料,由朱砂加工而成的朱墨才可以用来批红。马元挚既然领取了朱墨锭,又为何要领取朱砂......
朱砂......
除了用来批红,还能用来炼丹、入药、作画...马元挚是火烧眉毛到走火入魔了要炼丹?还是病入膏肓要这一味药救命?还是就算这样了仍有闲情逸致吟诗作画?
怎么想都不对。
再一想,最近似乎还有一人也曾接触过朱砂。
在邶江“花之艺”赌坊里,谢游费尽心思从常老板那要来的赏赐便是朱砂。只不过她依稀记得,谢游要的并非朱宝砂,而是水飞砂。两种砂品质不同,但都算得上乘。
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端倪。
那便从这查起。
燕览回了府中,打碎瓷瓶的婢女已被罚过拖下去,院内弥漫着一股水冲过的潮味,估计是为了打理血迹,才将整个庭院又冲洗了一遍。可这泥土味却从草里被翻出来,刺鼻得腥,还夹杂着飘忽的一丝丝淡花香。
燕览走到公主寝宫门口,紫朱色的大门正紧闭着,浑然一股不知从哪儿透出的肃杀之气。平日里罚个下人不算罕事,如今整个寝宫附近的婢女全都凝神屏气,如同见了杀神一般。
小巧的身影拱了过来,惰珠弓着腰,擦了擦额角的汗,及时拦住了燕览。
燕览正巧发问,“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惰珠欠身,手还挡在燕览跟前,“燕姑娘别进去,长公主此时正火冒三丈着呢。”
燕览狐疑,“这么点小事,殿下犯得着如此动怒?”
“可不是。”惰珠沉声,拉着燕览往别处走,“公主今儿心情本就不好,新来的丫头属实是赶上了,触了霉头。”她叹了口气,“要不是宇文将军及时来镇住公主的怒气,咱们这些池鱼也得跟着遭殃。”
燕览顿住步子,“宇文将军?”
宇文晗来了?
“是,宇文双将军。”惰珠小声,“就是送碎瓷瓶给殿下的主呀!燕姑娘你忘了,前不久在醉春楼,殿下宴请宾客,给宇文双将军接风洗尘来着。宇文将军这段时日从边境调职回京,听说会一直待在京城。”
“哦,原来是宇文双......”燕览刚紧的心又松了下来。
上次在漓南的一探,她虽禀报了推测,却没和长公主提起宇文晗这名字。
宇文双和长公主交好并非一两年,只是宇文双常年在外驻守,少有回京,这段时日调职后和长公主又往来多了,燕览还没反应过来。
要说好姐妹来给自己安抚安抚心情,也算是说的过去。
“只是,殿下今日为何心情不佳?”燕览问。
她心里却有推断,莫不是因为马元挚的事情?
“宇文将军,是自己来的,还是公主召见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惰珠努努嘴,眨巴眼睛看着燕览。
“嗯。”燕览轻轻应了一声,二人已经坐到庭院一旁,干燥地板的石凳上。
石凳旁是条蜿蜒细小的人造小溪,溪水中只有游鱼二三,却因颜色鲜艳,很是显眼。
四下寂寥,惰珠终于松缓下来,伸了个懒腰。
“这上午,可给我忙坏了。”她撑着脑袋看了会儿水中的鱼,直到游鱼从一头消失到青绿苔藓下的另一头,惰珠才回过神来,忽得叫了声,“对了!”
燕览望过去。
惰珠赶紧从腰带里掏出一卷纸条,皱皱巴巴的,不好意思地递给燕览。
她声音放低,“姑娘,上次关于谢公子的消息又多了些。”燕览接过纸条,只听惰珠说,“线人说是在大晴山脚下遇到个神智失常的老妪,提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雏菊什么的,本来她是问路,没成想线人随口一打听,还真给打听到了东西来。不过,老妪年纪大了又说胡话,拼拼凑凑的,也不知这消息真不真。”
惰珠讪讪笑了笑。
燕览展开皱巴巴的纸条子,上面的信息却密密麻麻,比上次的多了好些。
这次信中的口吻是由线人书写给燕览,也掺杂了他对老妪所言的理解。前面大致是说,老妪本来说胡话,他想一走了之,可直到听见老妪问他,认不认识一人姓谢,在京中出仕,他这才停了下来。
在京中,姓谢的人数不胜数。可老妪口中要找这人,从年龄、住地、离开广津的时间,纷纷都和谢游对得上。而老妪曾经住在广津的时日,正是在广津瘟疫之前,而谢游也正巧是那节点左右从广津离开的。
接下来,线人就在信中复述了老妪迷迷糊糊所说的,洋洋洒洒几十列字。
而这故事,燕览却再熟悉不过了。
谢团团......
是你。
燕览握着纸张的手指头轻颤,纸条从指尖滑落,羽毛一样落在了石桌上。
和煦的凉风拂过脸颊发梢,她怎么就没想过,谢团团真的就是谢游?她想过的,只是她没想到是真的。
惰珠拾起纸张,“姑娘,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惰珠忙看上面的内容。
燕览望着翠绿小溪里的锦鲤出了神。
锦鲤只剩一只,悬空在澄澈如玻璃的溪水里,却倍感环境逼仄。想那万重层峦叠嶂的猿啼峰,大雪之日,冰封万里,连鱼都无法存活,他却...也许在湖心亭中伫立独弈,也许回到德恩寺,上香拜佛,换取功德。
德恩寺沙弥的那句兜售说辞言犹在耳,可是燕览却骤然福至心灵,她就在这瞬间理解了他——
她心中如妖般轻浮,如魔般恶劣的人,就躲在这样的外表下,呵护着那颗还在发芽的内心。
那些未曾了却且再难了却的夙愿,除了通过相信骗局以换取慰藉,又还能做什么呢?
旁边传来一口倒吸凉气的喟叹,末了才是软糯的声音。
“这真是谢公子的故事么?”惰珠半信半疑,又苦笑,“看起来不像他,可若真的**不离十,那他...也是个可怜人...”
燕览迟疑地,轻轻应了声。
荷苼向她讲故事时,她对这小少年的事情十分动容,甚至觉得世界上能有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与她有过相似经历,更觉一丝微妙。
可当这个人平日里就在眼前时,她却只剩下满眼的憎恶与抗拒。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谢游的偏见。她根本没把他当谢游,她一直把他当做的,是首辅府那个阴险狡诈的幕僚先生。唯有当距离突破边界,身体本能的情愫才会涌来。
也怪不得他一直对她求真若渴,怪不得,他一直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回应。
原是在他探寻到她是浔阳燕览的那刻起,他就有了同样的惺惺相惜之感。只是燕览敏锐,却迟钝,自负,却也笨拙。
她忽然自嘲地勾起一笑。
燕览收起纸条,收拾起情绪,对着惰珠道,“这些消息暂不知真假,不可向旁人泄露,明白了么?”
“是。”
“就查到这里吧。”燕览道,“关于谢游的其他事情,我会亲自去查。”
惰珠虽然不解,但依旧领命。
“对了,”燕览思忖道,“你悄悄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大晴山脚下再寻一寻那个老妪,若她还在山脚,就一直护送着她直到回家。若没寻到她,你叫人拿着这物件,一直到猿啼峰的德恩寺,找一位叫荷苼的姑娘,看看她有什么吩咐,若有,一切照办。”
燕览递与惰珠一块发着碎光的鱼鳞。
“是。”
“不必说我是谁。记住,动静小些,万不可引人注目。”
惰珠下去忙,燕览没多久也从石板凳上起身。
两条锦鲤在小溪里游得欢快,方才还只看见一条,现在成双成对,看着燕览也心情愉悦。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燕览寻声过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长公主的声音明媚又大方,听着她抑扬顿挫的语调,心情似乎回转。
“阿圆,一切保重,本宫就不送了。”长公主明眸含笑,朱唇咧出一道灿烂的笑容,桃花般的脸颊泛着可人的粉色。
阿圆是宇文双的乳名。
一道倩影站在庭院中,竹叶簌簌飘在她身后。黑发高高束起,简约的木簪穿过,身着一件纹路浅淡的玄色便装,干练洒脱,素朴简单。燕览只看得见她的侧脸,小麦色的皮肤因风吹雨打泛着许多雀斑与红丝,肌肤肉眼可见地并不比闺中女子细腻,却四溢英气之美。
她大摇大摆地抬手,声线虽细,却中气十足地打趣:“我的公主殿下,您好好歇着吧,看你的身子骨,烟花似的,我恨不得下次来给你带半斤大白米饭!”
长公主扬起一阵笑声。
“阿圆说话就是有趣,本宫尤其喜欢同你聊天。”她掩面。
宇文双作揖,笑得憨愣,“我也喜欢公主殿下。改日,我得请公主去醉春楼再聚!”
“好,好!”长公主拂袖,摇着手送大步流星走出府的宇文双。
院子里的笑声渐渐消逝。
宇文双是宇文晗的妹妹,年纪比长公主小上几岁,可二人却亲似姐妹,甚至免却了君臣之礼,不仅以乳名相称,也没有用到敬语谦辞。而武将出身的宇文双豪迈洒脱,和长公主在一起尤其能将她逗乐。
也许宛平也是向往这等纯粹的?燕览胡乱思考着。
却不见,宇文双彻底消失在公主府后,长公主的神色立马黯淡下来,甚至耷拉着嘴角,心情不甚美丽。
燕览识相地找去,长公主看到她,倒是提起戏谑的冷意。
“哟,你倒是赶巧,还没派人找你,你就来了。”
燕览只是欠身,跟着公主又进了寝殿。
刚才的一番兴高采烈似乎就是逢场作戏,长公主动作很大地往贵妃椅上一趟,两条肤如凝脂的长腿交叠,从纱裙下露出。细若柳梢的眉微微皱着,在眉心形成川字,杏眼亮锃锃却燃着火光。
她勾勾手指,婢女挪过来恭敬地扇着团扇,她将扇子一把扯过来,“滚。”
所有婢女一并退下。
燕览习惯了长公主的阴晴不定,倒也不讶异,只是刚才一番演得过于逼真的戏码,她还有了丝动容,现在自嘲起自己的天真。
长公主扇着扇子,驱赶着烦闷与燥热。
望着前方,她目中无人,鼻息里跑出一声讥讽。
“呵,马元挚......这次我看你怎么逃!”
未己,长公主似乎才想起来旁边有个人,将头转向燕览,扇子指向她,“你,说。一天不在,查到什么了没?”
燕览将朱砂的事情告知长公主。
“朱砂?”她猛地笑了声,“你怕是疑心过重,管他拿去做什么,能与这军饷案扯上什么关系?你怕不是来搪塞我的,燕览。”
燕览撇了撇嘴,保持沉默。
她内心安抚自己道:给人当差是这样的。
接着,长公主便下了指令,“朱不朱砂什么的先放一边,有件事情,你立马给我去查。”
她附身,对着燕览耳语了什么。
“燕览领命。”
燕览起身,对这计划抛出另一个顾虑,“可如此一来,总得有个替罪羊,不然......兴许会坏了您和宇文将军的关系。”
“本宫已经找好了。”
长公主环胸,看着窗外的日色正盛,唇瓣开合,话语声却尤其咬牙切齿。
“替罪羊算什么?有的人嚣张了半辈子,桩桩件件对不起本宫的事,以为本宫都忘了么?”她轻蔑地笑着,半眯的眼睛里发出一道光,“想得美。”
“本宫活着一日,就不会忘了要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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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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