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燕览被拍醒。

准确的说,是被一盆发腥发臭的冷水浇醒又熏得更清醒。

冷水从伤口浸进去,燕览发着寒颤,从地上蹒跚地爬起来。

视线逐渐清晰,男人在天旋地转中把木桶扔在角落,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由分说捏起了燕览下巴。

“可算醒了。”

不消多加思考,燕览的身体比意识先认出了这是谁。

她使出浑身仅剩的力气把谢游推开,发出一声闷哼。

谢游趔趄几步后退。

屋内浓厚的血腥很快把燕览的意识从梦境全部召回,提醒她刚才发生了的一切。

她意识到谢游是她在梦里要找的人。

可她也意识到他衣服上是自己一鞭鞭伤口流出的血。

牢房里没有别人。

也没有一丝天光,窗缝外是黑暗,分不清是几更。

谢游斜着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和刚才一样冰冷无差。

燕览很快意识到,她的猜想和怀疑没有错。种种盘根错节和她接近并产生联系的背后目的,就是为了等待今天。

他降低她的心防,打消她的疑虑,甚至让她的心枯木逢春。

只是为了杀她。

她冷笑,“何须大费周章呢?”

许久,牢房里传来谢游的回答。嗓音和她熟悉的一样,这声线出来时,身体比意识先感到安心,随之才是一阵恶心。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便也省去解释了。”谢游沉声,随后浮现一缕讥诮的笑,“我只是没想到,燕姑娘这么好骗。”

他轻佻地玩着手指,“果然,天下英雄难过情爱之关。若不是这样,我还真把燕姑娘当做一位强劲的敌手呢。”

燕览听着这些话,没做出太大的反应。

很久,她才撑着身体颤颤巍巍说道:

“谢游...只要你说,现在是骗我的...我就信...”

她拿出她最不可靠的天真,拿出蒙尘已久的卑微,换一句近乎不可能得到的答案。

只见谢游朝她走近,站在那里半晌,才蹲下身。他的面目还是那样清癯凌厉,眉眼间沉稳温和,不露锋芒。他眼底是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慈悲,可却被浓郁滔天的阴冷覆灭。

他缓缓抬起燕览的脸,叫她看着自己。

“阿览,”他依旧这样喊她,“你怎么这么天真。”

燕览怔住。

这几十秒里,好像过了一整个寒冷的年。全身不能驱动,连骨头也脆得断掉了。

“都要死了,你还盼着与我共白头么?”他戏谑地笑。

这里没有别人,他没有理由说谎。

谢游的大手缓缓从燕览的脸颊,挪动到她的脖颈,慢慢使力,像要掐断她的脉络,一边,燕览听到他说:

“你说过的,你我是宿敌,本就只有你死我活的结局。怎么,自己说过的话,现在忘了?”

燕览的双眼红肿。

她不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燕览被憋得喘不过气,本能地,她伸手摁住他的手,一脚踹向谢游的腹部,他松开了手。

燕览飞过去,掐住他的脖子。这厢,谢游的手也不假思索地又环住了她的脖子。

她脸涨红,“谁死还不一定呢。”

“谢游,你欠我的,我要你做鬼来还!”

同时,双手使力,她狠狠地掐着他。双眼如同杀红眼的饿虎,盯着盘中餐垂涎,亟待噬血。

谢游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能...杀了我?”

“不时...首辅大人...便会来...”

谢游没劲儿,松开了手。

“呵,我要死,你也得一起死!”燕览喘息道,“信了你,是我马失前蹄,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也甘愿。可你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若我还在世一天,就绝不会放过你!”

“今日,我就算掀了这牢房,也要把你带去见阎王!”

谢游没回答,使力推开她,趔趄往后退时,却不小心打翻了桌子。桌子上原本摆着的刑具散落一地,一把银色小刀滚落在燕览跟前。

燕览迅疾地捡起来,朝他刺去。

谢游一边闪躲,一边回应,“就这么点三脚猫功夫?”

燕览被彻底激怒,即使身上还伤痕累累,却跟没事一样攻击着他。滔天的恨意充斥着全身,骨头碰撞起来跟铃铛一样响。

她每一次出刀都不遗余力,生理性泪水滚出,她分不清是出于激动,还是悲痛。

谢游原本闪躲灵敏,却不料一个踉跄,被什么东西一碰,偶然落了下风。燕览顺势,摁住他的肩膀,人就翻了上去,跪坐在他山上,刀尖抵向胸口。

她刺下去,谢游闭上眼——

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只差一点点时,她还是停住了。

手像筛子一样颤抖。

刀尖划破衣裳,被她使力停在了肌肤以外。

再一寸,便能杀了他。

可为什么顷刻间,恨意烟消云散。

燕览直直地望着这副身体,眼神涣散。

“燕览!你还在犹豫什么!”谢游怒斥着握上她的手,“舍不得么?”

她没回答,只是唇边嗫嚅着,眼泪啪嗒落下来。

“为什么......”

什么是恨,什么是爱。

她忽然明白。

她从没放弃过恨他,却从没停止过爱他。

她不爱浔阳燕氏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才能在下手时如鱼得水,仿若心如铁,毫不怜悯。那时候她以为杀人,不过如此,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脑海里霎时闪过这些无端的念头,可无论如何,手就是下不去。这局面该如何收场,她没有头绪,身体已经濒临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她知道,他们之间是虚假的,但她还是下不去手。

也许是因为......

过去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上映。

游船上,他赠自己一颗白棋,点破她的身份。在东厂,他第一次明着诈了她,胭云坊里,却厚着脸皮说“兵不厌诈”,深夜还潜入公主府,破了她借刀杀人的局,像好友一样同她聊了些不着调的东西。

费尽心机搜集“俞听鸿”的消息只为要挟她,却在她提到这个名字时总不受控地流露出不快。用她的钱财借她的名字给聆漪赎身,又在邶江假扮夫妻,合力赢了赌坊常老板。

在玉兰花田里差点越矩,共看醉春楼的新戏......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脑海里捕捉到的关于谢游的一切,到底孰真孰假。

谢游陡然握住了她握刀的手。

可是,他的动作并非反抗,而是朝着自己挪去。

“燕览,你还在等什么?”他额头冒汗,难以遮掩的着急从话音里跑出来,“杀了我!”

“你做什么......”

“杀了我!”谢游怒吼,浑身毫无一点反驳之意,“你还不够恨我么?”

“什么意思......”

她尚未缕清,只想抽出手,却被谢游死死握住。

他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

“燕览,我不爱你,从始至终这一切都是骗你的,你还不明白么?!”谢游用尽全身力气,“杀了我!”

“不——”燕览崩溃地吼着,却拗不过谢游的力气。

泪水模糊中,她看着他的脸。

俊朗清癯的脸上表情却近乎扭曲。额头冒着密集的细汗,脸也涨红,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就好像要被杀的人不是自己。

那眼瞳虽然汹涌如浪潮,颜色却异常澄澈。

燕览在这双眼睛中只能看到自己。

刀已经陷入身体,就在胸口附近的方位。

痛感似乎联系着两个人,燕览双手麻木,浑身的伤疤像烟花一样炸开,疼痛加剧。她只见谢游往身侧吐出一口浓血,再一看,自己的手上、他的衣服上也已经沾着血。

“走......”他的声线气若游丝。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害怕到,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顷刻间,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却无能为力。

一瞬间,她感觉这世界在离她而去,她感到一阵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走啊!”谢游的声音传来。

“不,不!”燕览近乎失去理智地摁住他的伤口,阻止血的流出,可血越来越多,“不——”

“再不走...来不及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嚎啕大哭,恍然大悟。

可她问出这句话时便反应过来。

若非如此,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让她从这里全身而退呢?

他是首辅的心腹,她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

而他们之间并不清白。

若他私心作祟放了她,等待她的,只会是首辅和长公主的两面夹击。

从这里逃走,只有她足够强大狠厉这一个理由。

她必须杀了他。

怕她不忍心,他只好出此下策。

天知道他在说那些话时,心如刀绞。

但事已至此,谢游肌肉抽动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笑意。嘴角还挂着血,他看着她,试图拼命记住她的模样。

“我说过...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阿览,你要快乐地活下去......”

燕览的眼泪滴答落在他身上,“你不会死的。”

“这样也好,”他自言自语,“此后...你可以爱别人,但却只能恨我了。”

“我不会恨你,我会忘记你,永远都不记得你,谢团团,你要是想让我记得你,就不准死——”

屋外传来兵胄的声音。

“快走...”谢游激动,不住咳嗽。

燕览心中一片荒芜。

她机械地支起身子,心里想着,若是她快速离开这,兴许制造些动静,能有人快速发现他,还有回天的余地。

她忍着泪,遗弃掉整个世界。牢房的门早就虚掩,她跑出牢房。

却不料,一直到她跑到门口,背后幽幽然传来沧桑的声音。

“燕姑娘,这是要去哪?”

还是太迟了。

燕览顿住脚,半晌回过头去。

鸿蒙生两仪,恨是爱之极。

从扭曲童年中走过来两小只坚信这一点。

依旧感谢大家的追文~求收藏评论灌溉投雷,也希望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和身边朋友推荐一下哟[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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