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宫的官学日子不算好过。
卯时初起,亥时初歇。一天约有七个时辰都在学习,课业也繁重,经史子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武打骑射。甚至还有蒙古族语。
我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在课业上丝毫不敢放松。除去本该学习的内容外,我还给自己加了训,四书五经早就背的滚瓜烂熟,我便去找藏书阁借来图书看,练字时还在手上绑了沙袋,为的便是下笔有劲,骑射稍逊,我便在院内设了个靶子,日日拉弓练习。
相较其他成日里讨论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与福保实在另类。这一年来,很快我兄弟二人便是在一众学生中名列前茅。
但是其实,我这般努力并没有什么用。咸安宫这种地方,看的也从来都不是成绩。
今日里,眼见福保闷闷地又看着我,我问到:“怎么了?又有何事?”
“哥,”福保咬了下唇,“听说过些天就是吴先生的小儿子百日了。咱们……还有多少银子够使的?”
逢年过节,生辰做寿,甚至百岁周礼,要说这人情往来最少不了的就是银子。可偏偏这银子就是我兄弟二人最缺的。
还记得最初入学时,教丹青的来先生的生辰,那些学生们大都送了珍贵的笔墨纸砚做寿礼,更有甚者送了西洋的颜料,看呆了一众学子。只有我与福保,送了幅亲手所绘的水墨丹霞祝寿。
那时来先生虽说是笑呵呵的收下了,可转头便跟别人说起我兄弟二人的穷酸样,后来这话传进了我耳朵里,我也就明白了想得到这咸安宫里的先生青睐,便只好拿银子开路。
可上个月,李先生做寿才送了一支紫毫笔,这银子如流水般花,别说二舅给的那二百两了,二千两怕都是不够用的。
“哥……”
我点点头,拿出我之前誊抄的几份书稿:“把这些整理成册再卖去,也能挣个约摸半两银子。”
“哥,你打算送什么贺礼?”福保有些担忧的问——我晓得他在担心什么,这贺礼不能送的轻了,送轻了被那些个先生和纨绔子弟看不起,又不能送的重了,不然就没得银子用了。
说到送礼,吴省兰在我印象中不是个多好的老师,之前有次课上讲到《路史》一节,何为“礼轻情意重,”吴省兰说到“在大唐千里送鹅毛之美谈为何传开,不过是回纥国相信唐皇重情甚于重礼”。
那时吴省兰刚刚过完他的三十岁生辰,周围学生和同僚的孝敬拿到手软,我想到此处忍不住冷哼一声,站起身反驳到:“先生可知,贡鹅和寻常之鹅的不同之处?王羲之曾在换鹅帖中写过,寻常人家养的鹅,毛色蜡黄,而贡鹅不同,因为皇家饲养有专人照料打理,故而出生起,全身羽毛皆是雪白。”
“大唐之所以不在乎那只贡鹅,是因为大唐完全不缺那只贡鹅;而大唐皇帝之所以褒奖缅伯高,是因为他用一根雪白的羽毛,让人相信了回纥带去的确实是一只贡鹅,而不是一只家鹅。”
“是想,若回纥带去的本就是一根家鹅的羽毛呢,又或者,带的是一只完整的家鹅,那大唐皇帝也会褒奖么?”
我这话说的带着机锋,表面是说千里送鹅毛,实则不过是想借机讽刺一把借生辰之便敛财的吴省兰。
但显然他在这么多学生面前被拉下脸,肯定就会跟我过不去。果然下学时,我就被留下以“不敬师长”的罪名被拉去打了一百下手心板,那打的可真叫一个疼,我连着好几天写不了字拉不开弓。
现在,我心里冒出来一个有点恶毒的主意。
“这半两银子,我们就去买只鹅送给吴先生。”
“鹅?”福保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不解。
我故意挑了只家鹅买,浑身的羽毛蜡黄到发黑,还有阵泥土的腥臭。
第二日再去学堂,除了福保外所有人都离我和那只鹅远远的,福保也是捏着鼻子问我:“哥,你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我半眯着眼,对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须臾,吴省兰便出现在了学堂门前,见着我这只嗷嗷叫唤的鹅,顿时脸黑了下来:“善保,你这是干什么!”
“给先生请安。”我起身行礼。
“这里是学堂,不是禽鸟司!你带只鹅来做甚?赶出去赶出去!”
“先生且慢啊!”我赶紧摆上一脸温柔微笑着的表情,“听闻先生的小儿子近百日,学生想起先生曾教与学生千里送鹅毛的典故,今日学生想效仿缅伯高,这只鹅便是学生的贺礼。”
吴省兰看我这样脸都气绿了,我心中憋笑,面上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只是先生,学生家贫您也是晓得的,这一只家鹅的价格还比不上贡鹅的一根羽毛。但是礼轻情意重,学生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方才在我带鹅进学堂时就有学子在窃窃私语,这下见吴省兰出了丑,便看笑话似的个个哄堂大笑。吴省兰脸涨成了猪肝色,气的一甩长衫袖子,转身离去。
“哥,你好生厉害,”福保笑嘿嘿的凑到我边上来,“像他这种先生,早就该教训教训了。”
我撅起嘴巴,抓着鹅的脖子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可惜了,福保,吴先生看起来不想要咱这鹅,你说咱们咋办呢?”
“那就炖了汤得了。”
“可别,昨儿才喝了汤,还是红烧了好。”
“我看这鹅也不小,干脆咱切一半,一半炖汤一半红烧。”
“都听你的,哈哈哈哈哈!”
吴省兰被我这一气走,便一整天都没回来。没了先生,学堂里乱成一锅粥,十几岁的少年大都玩心重,嘻嘻哈哈地开始吵的无法无天。同窗里偶有过来跟我搭话的,我也就应付两句。
我与同窗们向来不怎么合得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安安静静地打开书,重新读起昨日里没看完的文章。
“善保——”刚刚没读上两行,便有一人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前边的位置上。
“国泰?”
眼前这人,名叫国泰,富察氏满洲镶黄旗。这人比我大好几岁,模样虎背熊腰的格外壮硕,是这群纨绔子弟的头儿,据说他阿玛是四川总督,叔叔是大学士,还有个入宫当了皇子福晋的远房表姐。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有一群人追随。可这家伙,时不时就来找我麻烦,一会说自家小厮今天没跟来,要我过去帮着磨个墨,墨得了又不写字,拿笔在我脸上画胡子。过会又说我骑马不好,非要跑到我的马上去,差点害我摔下马。
他这般骚扰我也忍下来了,这种人得罪不起,索性能躲就躲。奈何我越发想离他远点他越发起劲。福保那时便跟我说,哥你当心些,这家伙怕是不怀好意的。
“干得好善保,小爷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这种人就该好好收拾收拾!”
“哪有。”我心想着这家伙来了这书就看不成了,环视学堂一圈见人散了大半,刚刚福保也带着鹅离开了,偌大的学堂只剩国泰和那几个跟班,我便也准备收拾走人。
“善保,这就要走啊。”
我点点头:“是,过会就到午膳时候了。”
我将桌肚里的砚台拿出来,屁股刚离了凳子便被他一下按回去。
我拧起眉毛看着他::你又要作甚?”
“善保,我听说你阿玛曾经是福建总督,只是现在——已经不在世了。”
“确实是的,我阿玛前年就走了。”我说到,心道既然已经知道了阿玛不在了何必还来缠着我,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别烦我让我好生念会书不成么。
“善保——诶,别走那么快嘛。难得你那弟弟不在,有些事爷我也想跟你单独说说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被他一拽扯到了桌子上,“你阿玛都走了你这念书的钱,买纸笔的钱是哪来的?有天上掉银子的好事怎么也不叫上兄弟几个?”
“你管那么多作甚?起开我要走了。”
“国泰你这说的啥话,天上哪会掉银子,”有个跟班过来站在我身后,直接将我退路堵死,“只有床上才会有银子。”
我脸色陡然一转:“都是天子门生,你当我是什么了?”
“哎呦,现在装起清高来了!”那个跟班笑嘻嘻地说,“国泰,咱们来不来打个赌,就赌这善保伺候过几个老爷?我赌五个以上!”
“不止吧,要我我得说十个以上。”另一人在边上起哄。
“不好说,”国泰啧啧了两声,加紧了手上的力道,“你扒了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听说那后边用烂了的人,手一蹭都能流出水来。”说着我就感觉有双手摸到了我双腿之间。
我拼命挣脱起来,可还是两下就被国泰那两个跟班按在地上,国泰摁住我的上半身,他身上一股难闻的狐臭味,我感觉像是有只手伸出来捏住了我的胃,直犯恶心。那两人三两下就把我腿上的外裤褪到了腿根处,还有双手过来扯我白色底裤的系带。
这国泰又抬手去解我上衣旗装的盘扣。我抬手挣开一撞,像是撞到了桌腿,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桌上掉了下来,哐当一声。
是刚刚我放在桌角的砚台。我的砚台是劣石做的,脆的很,掉在地上便碎成了几瓣。
我使出浑身解数稍睁开国泰的钳制,右手在地上摸索,摸到了一块砚台碎片。
我没来得及多想,抓起碎片就猛的朝国泰那只手划去,那家伙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连血都没见过,这下就被手上这两寸长的伤口吓得个半死。
“善保杀人了!来人啊来人啊!”
还是那两个跟班说赶紧去太医院给太医瞧瞧,临走时还不忘狠狠踹了我两脚。
我依旧躺在地上,此时学堂内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人。我微微的喘息着,两眼看着头顶,像是只出水将死的鱼,唯有身上的疼痛密密麻麻从四肢百骸处传来,提醒我还活着。
二舅说“幸好你这张脸没长在女人身上”,我这会却想,我要是个女人该多好,不必受这些冷言冷语的酸气,不必累死累活的去念书习字练武,甚至不用去识字——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用平日里绣绣花,再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也能补贴些银子给福保娶媳妇。
福保……
记得有一日我曾与福保闲聊,问起若你要是个姑娘,你是愿意给人当妻还是当妾。
福保当时想着说,宁**头不做凤尾。
我夸他说,不亏是我善保的弟弟,当真有出息。
”不过,”那时八岁的小屁孩撑着脑袋,一脸认真的望着我说,“要是郎君是像哥哥这样的,就算是当妾也不打紧。”
我顿时涨红了脸推了他一把:“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下次不跟你说这种话题了。”
偏过头,我见那块沾了血的砚台碎片就在我眼前,伸手拿起它看着,棕黑色碎片上有一点红色晕不开。
像是被蛊了一般,我不知怎么的,拿起了那碎片轻轻舔了口那点红,心想原来人的血竟是冰凉的,像是融化了的雪水,一点点味道都没有。
吴省兰:你妈的,遇上杠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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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枯木逢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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