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屋子里早已熄了灯,只有皇上手里擎着的一盏蜡烛火苗跃动,忽明忽暗。没有了繁文缛节、没有了三跪九叩、没有了微臣陛下,他们俩就好像一对寻常人家的友人夜访一般。
没有了黄袍加持的皇上,依稀露出几分少年模样。
他俊朗的眉宇此时更加挺拔,沈知予突然意识到皇上也才是个十几岁少年而已。皇上注视着沈知予的眼神近乎热烈,丝毫看不出来此前的冷漠心防。
皇上问:“爱卿信不信朕能赢?”
沈知予顺着他的话头:“当然相信。除了相信陛下,我还能相信谁呢?”
皇上却岔开话题,冷不丁道:“爱卿知道朕的名字吗?”
沈知予道:“天子姓名极其尊崇,微臣怎配知晓?”
皇上道:“朕读过的话本里,结拜兄弟是要歃血为盟、拜过关公的。”
沈知予大惊:“皇上万金之躯,岂可毁伤?”
皇上笑道:“朕当然不是现在就要割腕取血,朕只是觉得起码得互通姓名。”
他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赫”字。
他说:“朕叫李赫,威名赫赫的赫,是显明、盛大的意思。你要记好了。”
话音刚落,他又接着说:“虽然你不会有叫这个名字的机会,但是你也不许忘记了。”
李赫。沈知予把这名字在舌尖上滚了两圈,觉得皇上终于从一个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李赫又问:“报上你的名字?”
沈知予道:“陛下不是知道吗?微臣名叫喻知,比喻的喻,知晓的知。”
皇上拉着她的手,一路向着御书房直奔而去。
沈知予小声问道:“皇上!你急什么?慢慢走不行吗?”
而当她气喘吁吁地回过神来,皇上已经在书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细细研墨。
京畿道、陇右道、淮南道、剑南道、岭南道······
沈知予习过水文地理,地图对她来说并不复杂,州县山川等都了如指掌。
李赫喃喃道:“如今天下,何处归朕所有?”
沈知予道:“凡目之所见,皆为陛下所有。”
李赫笑道:“好一个目之所见。你这滑头,这种时刻还玩起文字双关来。目之所见,是图上目之所见,还是双眼目之所见?”
沈知予不语。
李赫长长叹道:“我朝土地千万里,唯一归朕所有的,只有这一屋而已!”
一朝天子,却仅有一屋,何其悲哉!
虽不堪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朝堂上人虽然不敢抬头,但心中鬼火早已对龙椅虎视眈眈,处处观察着皇上的一举一动;更别说京畿之外,各有诸侯豪强拥兵割据。
李赫的狼毫毛笔飞快地在地图上掠过,勾画出一个个圆圈。
“京畿道,各路兵权皆归枢密使所有,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淮南道、江南道虽自古富庶,但民脂民膏皆由世家瓜分,不曾流入国库,也不曾救济民间;”
“陇右道,风沙漫天民不聊生,是极苦寒之地;”
“剑南道,蜀道之难,胜于上青天,即是壮士也胆寒;”
“岭南道,瘴气、瘟疫、沼泽遍地,十死无生、有去无回;”
不出半晌,整个地图上都已经布满了鲜红的印记,艳色如血,触目惊心。
李赫此时声音已近乎哽咽了,不禁悲从中来:“朕枉为天子啊!”
沈知予心口发堵:“陛下!这又何尝是您的错!”
“若先帝不意外驾崩、若您那时更年长一些、若世家勾结抱团没有这般严重,何至于此!”
李赫冷哼一声:“父皇可不是意外驾崩。他身强体健,哪有那么容易风寒侵体就早早撒手人寰?”
沈知予迟疑道:“所以是枢密使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先帝?”
李赫道:“当时的证据全都被高世达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了。我虽没有证据,但是父皇的死,必有蹊跷。”
他又道:“前尘往事方且不提,你可知如何突破着一屋之地?”
这个问题,在沈知予被第一次连夜召见之后,她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想到都能熟悉记住,就等待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了。
“枢密使之所以难以撼动,就在于其兵权。他掌握天下最多的兵马,因此能够威慑天下,无人敢犯。只要将他的兵权分崩瓦解,他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上摇摇头:“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堂堂探花郎,总不至于只知道纸上谈兵吧?”
沈知予娓娓道来:“枢密使虽然权倾朝野,但并非牢不可破。一是他名不正言不顺,身上有蒙蔽、操控天子的骂名,许多自诩清流忠臣的寒门臣子不肯依附;二是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听取谋士意见,容易中计。依我看,陛下可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先收服一批臣子,再秘密架空枢密使,以此达到一击必杀的目的。”
皇上赞许地点点头:“喻爱卿所想,跟朕所思大多相同,朕心甚慰。”
二人相视一笑,此中默契尽在不言间。
今夜无人入眠。
沈知予满脑子都是兴奋和激动,她同皇帝谈心了!还确立了将来的行动计划!
李赫则是野心勃勃,他筹谋多年的计划,终于等来了第一颗能用的棋子,开启了这一场你死我活的棋局。
沈知予非常明显地察觉到了变化,简在帝心和寻常为官终究是不一样的。
从前她只能干点杂活,如今她能直接接触到奏折,甚至还能插上两句嘴,提上几句对策;
从前她早朝时只能远远地站在台下,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如今她能侍立在皇上左右,各个官员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沈知予到这时候才觉出几丝身为帝王的悲哀来。从前当平民时只觉得这些穿绯服紫的大官们气势威武,现在站在台上才觉得他们面目实在丑陋,每双眼睛里都闪着贪婪的精光。
李赫也对她说过:“喻知,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朕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双还没有被**玷污的清澈双眼,你要好好珍惜。”
皇上要她做的,是类似于长袖善舞的中间人角色。
她目前的身份仍然是迁居到长安城的喻知,比起住在紫禁城中、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的皇上来说,别有一番不引人注目的好处。
遇到称病不能上朝的朝臣,沈知予亲自携带皇上吩咐的药膳前往府上,以示皇恩浩荡;
遇到行事过于猖狂又不好正大光明解决的朝廷蛀虫,沈知予便在杀手榜单上悬赏其人头;
遇到家中困难揭不开锅的上任新官,沈知予带着钱财前去救济,既能展现皇上仁慈,也能保全他们的体面。
她如露、如雨、如云、如电,好像并不存在,又好像无处不在。
皇上要她变成斩尽天下荆棘的刀,那她就把最锋利的一面展现出来给人看。
她慢慢成了众人口中的“小喻大人”。
因为公务繁忙,沈知予许久未回家了,连一旬一度的家宴也告病了好几次没去。但久久不回家终究不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沈知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她才进门,丫鬟映月就带着哭腔跑来哭诉:“小姐,不好了!侯爷和如夫人说,找个日子就给您把婚事定了!”
沈知予心中更冷。胆子这么大,还把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来了?
她动作利落地换下男装,把脸上容貌修改成原本的样子,直朝着正厅去了。
沈淮和如夫人正在正厅品茶谈笑,不知道如夫人说了些什么,逗得沈淮哈哈大笑。
沈知予握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心中更恨、更为刺痛。
她的阿娘走的那样早、活的那样苦,而害死她的两个罪魁祸首竟然在这里闲情逸致地品茶!
一个只会坐吃山空,一个只会吹枕边风,却能坐在这里好好地过着安生日子;
她的阿娘,蕙质兰心胸有沟壑,却早已命丧黄泉。
老天爷何其不公!
但她毕竟还是这家的女儿,得守着这家的规矩。她深呼吸数次,压下心里这口恶气,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有一日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个家门!
她调整好呼吸,装作平静道:“父亲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淮脸上荡漾的笑意瞬间不见踪影:“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为何这几次的家宴都不来?”
沈知予不紧不慢:“女儿身子弱,怕出来多了染了风寒,所以还是呆在自己房中更为合适一些。”
沈淮声色俱厉:“我看你就是在找借口!哪家女儿身子骨不弱?谁不是准时给父母请安?你不请安倒也罢了,连家宴也不来,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家长了?”
沈知予越听越想笑,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不说你是家长,作威作福的时候倒想起自己是家长了?
她准备就当个锤不烂的面团:“父亲说的是。女儿确实之前做的不好,以后一定改正。”
沈淮看她态度浑不在意,更加气上心头:“你是什么意思!说了多少次要改,改过一次没有?”
沈知予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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