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松萝一直认为自己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毕竟在生死方面,自己和陈廷崧都挺有些经验。自己对人生的体会是,与其考虑是否会死,死得是早是晚,不如考虑一下其中的性价比如何。简而言之就是活得实惠点,更有获得感,吃好喝好不要太委屈太累。只要能够如此,哪怕死得早一些也无妨。
但是听说百里真的要把自己弄死,还是有些慌。原来此生此世,就是自己与寅斑宿命相遇的一世了。在这之前的一千年,自己是否与寅斑见过?在这此后一千年,自己又会否再与寅斑相聚?在这一年多之间,自己对待寅斑如何,是否让寅斑与自己之间的爱恨情仇消弭掉了一点点?如果今日死了,寅斑会对李松萝产生怎么样的看法,给出怎么样的评价?
想到这里,松萝心中有些懊悔。直言不讳地说,在寅斑面前自己表现得并不算太好。回想一下,即便是在亲生的父母面前,李松萝都没有如此坦诚地表达身体上的懒惰与精神上的消极。自己对待旁人,哪怕是父母都是客气自持的,但是在寅斑面前似乎永远都在摆烂。这种松弛是非常自然的,没有负担的,或许是花娘的灵魂在起作用,认为寅斑理应包容。诚然在花钱方面算不得挥霍,只是在生活态度方面似乎确实不尽如人意。松萝很害怕,害怕自己死后寅斑会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
“相形之下,这个女子人性并不太好,养起来体感很差。下次还是得养一个经典小太阳。”
难道这就是自己和寅斑故事的结局?这个结局就是寅斑在苦苦寻找赵花娘一千年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养了赵花娘的转世一年多,最后给出一个买家评价,就是赵花娘其实也不怎么样。这结局是那么的潦草,那么的不体面,如同一个笑话。更可怕的是在这全天下间,只有自己为这个笑话而发笑,而寅斑却对一切的结束毫无察觉,而是继续等待永远不会再次回来的花娘。
这是第一次,松萝很想和寅斑真真正正地谈谈心。松萝很想说,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你不知道我从赵月眉变成李松萝,期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的血一滴一滴凉下来,锥心蚀骨,是穿越无数个深夜的疼痛。
没有人理解我,包括陈廷崧。陈廷崧并不真正理解赵花娘的痛苦,就像李松萝也不真正理解刘彦的痛苦一样。就连寅斑也不会懂,对,就连寅斑也不会懂。但自己只是希望,至少寅斑会包容烂成这样的自己,不管是出于情义,还是出于期间纠缠的恩仇。自己只是希望寅斑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说出烂掉的白月光到底不怎么样。那样的话太无情了,如果寅斑说出那样的话,天地都黯然失色,九州低沉,百兽仓皇。这世间不应该有这样无情的话。可这些寅斑都不知道,他还是会说。烂掉的白月光被丢进了堆肥里,无一人关心白月光是怎样烂掉的,无人心疼白月光在漫长腐烂中的疼痛。红尘千载,万物终始,到底未变。
胡思乱想间这头已经被抽了一炷香的血,几名侍从又将萎靡不振的两人扛了回去。见人被送回来,几名女子立刻拿了些水给二人喝,又给松萝包好手上和头上的伤口。那个大黄还不住安慰松萝,表示这几日大家多少已经摸透了规律。那个百里的夫人似乎得了一种怪病,得病后不能排尿也几乎不出汗因此痛苦不堪,如果不每天放血换血很快就会死的。这蛇精从前生活在云梦泽地区,女子发病后也试过寻找当地的女子为其夫人补血,不料用了以后那个夫人当场就昏厥了,废了好大的劲才救回来。
后来有高人指点了那蛇精,说人类的血原来是有匹配不匹配之分的。因此必要找到女子祖籍的同族女子为她补血才能续命,而那夫人刚刚好就是李氏部的贵女。而这蛇精据说是西岳大帝的小舅子还是五岳大帝的高徒,因此跑到天界走了走门路就顶了长白山神的缺。其实来这里是委屈他了,毕竟人家本来是在江南富庶地区任职的,跑到这里条件很差。况且那姑娘也是大家同族,生了这病也怪可怜的。
见松萝被这套完全闭环的逻辑说得一愣又一愣,大黄连连安慰不用太过担心。自己和其他姑娘已经被弄来一个多月了,只要大家排好班轮流被抽一般是不会死的,如果来了月事那大家也会帮忙顶,日后彼此再顶回来就是了。
到了最后,大黄一脸认真地做出总结发言:
“这里会放饭的。吃他们的饭,就帮他们一点忙,这也是应该的,你说是吗?”
这次松萝不再一愣一愣,而是被说得yu仙欲死。见过有人心疼年猪,被杀的年猪心疼屠夫辛苦操劳,心疼屠夫工作环境差还是头一次见。不得不说一句,这个同理心真是强到过头。他抽你们的血,你们这些大血包不但不跑,还自我管理排班被抽,这算什么呢,有较强的自我奴役意识吗?松萝自认并不算十分离经叛道,但还是被这些人频频刷新奴性的下限。
松萝整理了一下思绪。那蛇精要把自己抽死,所以必须得反抗。但是倘若说出来,这些女子就知道自己和她们不是一头的了。她们这种糯叽叽的模样,到时候肯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左右想了一下,松萝低声道:
“大黄,你不是也才二十岁?难道你想一辈子呆在这里被人抽吗?”
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大黄吃了一惊:
“……你要逃?可我逃走后去哪里?倘若回主人身边,主人可能会被我牵连的。你不知道,我……我还没ban证呢。”
这话令松萝有些震惊。这些人大部分是没ban证又出来散步被没收的,所以大黄的主人只要把ban证的钱补交上就可以把人领回去了。但那妖精怕花钱居然不来领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黄却不敢闹,还害怕牵连主人。
说真心话,松萝不是很看得起这些从小长在妖精身边的宠物人。这些女子大多只有朴素的道德观念,事情复杂一些就几乎丧失了判断能力。有的女子就算是被主人告知人类的主食是屎都会欣然去吃,觉得不好吃还会怀疑是自己味觉有问题。但如今看来,至少这些女子比自己善良。
沉默了片刻,松萝道:
“他们那样胡乱抓人,你们的排班怎么会管用?难道这些日子,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死掉吗?”
其实松萝也不能确定这里是否死过人,只是不得不这么说进行恐吓,况且失踪的人似乎的确更多一些。谁知听了这话,大黄便慢慢用手背抹起眼泪:
“我想,我也不会永远呆在这里的。等我的主人手头宽裕了,他会来给我ban证的。”
但很显然,大黄的主人并不会真的来给她ban证,倘若那主人不心疼钱,自然早就办了。况且人都抽成这个模样了,即便主人来了,百里也很可能会咬死不知道这些人失踪的事。做了下心理建设,松萝慢慢道:
“大黄,这几日你可曾去过隔壁?你有没有看过那夫人的样子?依你看来,那夫人还能活多久呢?”
见大黄突然露出些犹疑,松萝知道这些话奏效了:
“你想想看,倘若明天那夫人死了,我们又会怎么样呢?那蛇精不会放我们离开的。他会弄死我们,弄死我们所有人。”
咬着手指沉吟了一下,大黄看向松萝: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尽快逃走?但倘若我们都走了,隔壁那女子不就马上死了吗?她也很可怜,我们都是一个部的,这样做会不会太冷血?”
听见这番话,松萝整个人都不转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喝酒断了片,整个人定在当场一动不动。这番话是认真的吗?不会真是认真的吧?依你说,她可怜,你高风亮节,就自己留下给她输血好了。
对松萝而言,圣母这个物种大概率是真实存在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圣母就像鬼一样,听说过,也坚信有之,但从来都没亲眼见过。所以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不太适应也是情有可原。但左右想了一下,松萝还是克制住了将大黄看成是只蠢猪的冲动,而是努力试图理解圣母的逻辑:
“可我的身世也很凄惨。我虽然没有那样的病,但是胎里不足,我爹不给我吃药导致落下心疾,郎中说我心肺虚弱,很可能活不过二十三岁的。我爹他,我娘他……大黄,我才十七岁,我也是你的同部,若论起来,我还要叫你一声堂姐呢。难道你要看我这样死掉?而你呢,前二十年你活在这里,没去过上京,没买过上京的首饰衣服,没有见过英俊的男人,没有看过一次官造的烟花。难道你甘心这样死掉?况且那夫人身体已经那样了,我们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啊,那我们岂不是白死了?”
这下大黄被说得一愣又一愣,最终也渐渐有些软化下来:
“可我们都是弱女子,而他们是妖精,他们手里有武器的。若在平日还好,如今我们被抽了血如此虚弱,如何能够走得了呢?”
松萝心想原来这个大黄也不傻,之前说得同情也不全是出自真心,如今说得才是真正的顾虑。略微放心下来,又低声道:
“门口看管的侍从只有五人,而我们有二十多人。可以找一个他们松懈的时候一下子冲出去,所有人四散奔跑,他们五人只能抓住我们五人,到时仍然有八成的女子可以逃脱。如果不试,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听了这话大黄到底被说服,最终找了一些信任的女子说服对方,但看起来大家仍然止足不前,背后的心理无非是害怕自己一个宠物人弱女子根本不行,要么就是担心连累主人。
松萝只好疯狂给大家做心理建设,表示自己是读过很多书的李氏部女子。据自己所知,自古以来北周李氏部的女子最聪明最勇敢,最擅长装作柔弱的猎物,再将雄性玩弄于鼓掌之中,向来无往不利。就连北周几个圣上,血管里也全都流淌着李氏部女子的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如今这么多李氏部精英在此,斗几个智障妖精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见大家还是有所犹疑,松萝只好又换个方向,提出雄性都是见异思迁的生物。大家这样天天蹲在这里,很快妖精就有外遇了,即便出去也会无家可归或者被新欢弄死,到时候退路都没了。
多少有点被说动了,女子们提出了终极问题:
“倘若失败,我们岂不是全都完了?”
松萝已经猜到大家会这样想。其实说到底这件事自己也有私心。毕竟倘若不起事,这些女子还能苟个十天半个月不会死,明天就死的分明是自己。但这件事她们不知道,既然有心忽悠她们在先,多担待一些也是应该的:
“这件事的策划者是我。万一事情败露,你们就全推在我一人头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