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雪是上京下属胡里改道一只极次要及次要的西施犬。但硬要把普通说成次要，也算是对二雪的某种二次伤害。二雪那一窝西施有三只，其中有一只是纯白色的很美，而小女狗二雪则是极其普通的存在。

那是个春天，主人将三只小狗放在街上的狗窝里出售。随着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路边，一名少女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在众人“这就是刘家郡君”的议论中，小绿双手抱起了二雪：

“我要这只。要一个吉日下聘送过来。”

刘家的府邸很大，二雪自己住一个豪华偏房，里面堆满了成山的狗窝、狗衣服和狗玩具，而且全都簇新，就好像刘家还开了一个狗用品专卖店。

从初到刘家开始，二雪就吃最贵的狗粮和零食，甚至自己一个狗用一个老妈子。刘家没有固定的狗饭时间，老妈子十二个时辰全勤待命。有的时候二雪半夜起床拼命叫，厨子和老妈子就都得起来，厨子给二雪做新鲜狗饭，老妈子伺候二雪吃饭。

刘怀绿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不爱吃也不爱穿更不爱男人，除了行医，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二雪逛灯会，在各种奇怪的地方给二雪花钱。上京流行什么衣服，二雪就会有同款，蜀锦缂丝的狗衣服都有好几件。

小绿对二雪的教育无疑是失败的，因为第一次咬丫鬟没被责打，二雪越来越娇纵跋扈经常咬人。后来二雪恶名在外，小绿终于下决心改变现状，于是在上京疏通关系贿赂了一些官员，导致别人上告被刘家恶犬咬了也是不了了之。

小绿确实是有些人脉的。刘家本是南人，但在南国遭受了一定的政治倾轧，因此举家跑到了匈奴国。匈奴国人医疗条件很差，当地贵族很需要这一批有水平的专业人才。后来小绿祖父混进了匈奴国太医院，因为为贵族治疗脑血管病受封四品。小绿的祖父只有一个独子，也就是小绿的父亲。这个儿子更是个医学奇才，很得太子重用，但可惜才三十岁就死了，只留下小绿这一个女儿。

虽然是女子，但小绿自学家里流传下来的医术，后来家乡遭了瘟疫，还自发组织救治并成功在两个乡救活了两千多人。匈奴太后听闻后给送了牌匾，还给小绿封了一个郡君称号。闻听此事小绿亲自去谢恩，但见了太后却当场改口，坚决要退还这个郡君的诰命。见这女子如此无礼，匈奴满朝哗然，谁知小绿道：

“小女希望推辞这个郡君称号，只希望太后满足小女一个心愿。小女希望在家乡会宁开设一个流浪犬救护点，为天下流浪犬设片瓦以为家园。”

听见这个异常超前的过左动保要求，匈奴太后整个惊呆了。小绿遭遇了满朝大臣的大肆嘲笑，但作为摄政的女子，太后也不是一般人，不由对这个秉性蹊跷的孤女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惺惺相惜之感。

最后太后坚持让小绿接受郡君的封号，也委婉地同意小绿以个人名义开设这个流浪狗救护点。太后还想给小绿做媒让她嫁给匈奴贵族为妾，后来又改口说为妻，但小绿始终不同意。

其实听阿猎说到这里，松萝的听感是很矛盾的。这个小绿的人设听起来似乎很割裂，就是那种对比某个人在史书中的形象和他在野史中的形象而产生的强烈割裂感。阿猎所说充满大爱的小绿，和自己看到的无情的小绿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因为有官府当保护伞，二雪几乎成了当地一霸。此外二雪还影响了小绿的姻缘。后来有一次媒人给小绿介绍了一个匈奴将军，可能是因为有眼缘，这次小绿有点乐意了。但是见到那个男的，二雪突然发疯狂吠还把对方咬了。据说当时二雪开了挂一样把人家铠甲都给咬穿了。人家号称无伤将军打仗都没挂过彩，结果相亲反倒被狗咬了。见二雪如此不甘愿，小绿最终还是将这件事推脱掉了。

小绿只打过二雪一次，原因是带着二雪去上京的狗雅集也就是狗展，二雪看上了一只名贵的小黑公狗，对着人家又蹦又跳伸着舌头流了一地哈喇子。小绿把二雪抱回了家，回家后二雪不思饮食眼巴巴地瞅着小绿，意思是想要那只小公狗。

被气得半死，小绿拿了个鞋垫打了二雪两下，还骂二雪不知羞耻。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二雪从此绝食了，五六天不吃不喝，小绿来看也不搭理。

眼看二雪这样子，小绿气得直哭，最后只好又折返回去买那只名贵公狗。名贵公狗价值一百两银子，但如今有钱也没处买了，因为前几天狗已经被一个爱好名狗的乡绅买走。小绿又去见乡绅，提出愿意用二百两银子买下公狗，但那只种公确实比较出色，乡绅拒绝了。

眼看二雪不吃不喝要死了，小绿只得放出了大招。很快乡绅因为强买土地被县令抓走，衙役善良提醒，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家寻思是县令大人看上我家传家宝了吗？倒也不是，是看上了公狗。

很快乡绅家人将那只公狗恭敬地奉上，乡绅也被放了出来。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公狗，二雪没有很开心，反倒是缩在小绿怀里流眼泪了。其实二雪不是花痴，也没那么喜欢公狗，它只是渴望主人的宠爱。二雪是一株名贵的牡丹花，每天都需要主人源源不断爱的灌溉。手停口停，爱停花死，二雪不能没有主人的爱。从那天开始二雪长大了，再也不咬人惹麻烦，也不要东要西要公狗，只是每天乖乖守着小绿，小绿半夜上厕所都要跟着去。

人们总是说没有东西可以永恒。其实在这么说的时候，大家只是害怕这样东西存在的时间比自己对它的爱更加长久。松萝认为并不是，因为那个东西会更害怕自己存在的时间，比那个人爱自己的时间更加长久。正因如此，死亡与毁灭才有了意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作为一只西施犬，如果二雪死在八岁那年，那就无人可以否认，这是一段极好的人狗情义。可惜的是二雪一生过得都很顺遂，八岁的时候还正值壮年，保养得如同一只小狗一般可爱。

一个冬日十五的晚上，小绿屏烛写着自己的医书，二雪窝在旁边太师椅的狗窝里守着小绿。突然之间室内氛围似乎变了，四周飘满了奇异的花香。小绿迷茫的抬头，只见房内金光普照，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书案之前，男子身后还带着两个随从。屋里出现陌生人，这真的很怪，但当时当下小绿和二雪居然丝毫没觉得害怕。见小绿慢慢放下笔站了起来，中年男子道：

“你修行二十六载，至今功德圆满，四重天召唤你位列飞仙。”

不知道为啥，听见这番话小绿一点都没有怀疑，只是陷入了一种长久的空洞与迷茫。冲小绿笑笑，男子又道：

“以你的修为虽不能拔宅飞升，但可以带走一个亲人。即使是过世的亲人也可以的。”

犹豫了一下，小绿突然道：

“我可以选择带走小狗吗？”

那天那日，那时那刻，二雪站在地上欢欣鼓舞，认为情况已经稳了。其实在那个时候，二雪心里并没有那种中彩金一般的快感与侥幸。这只是一种惯性，一种永远被爱的，永远被选择的，永远被保护的，永远厮守的惯性。如果小绿走了，她一定会带走自己，至于是去哪里，二雪压根就不在乎。但听到男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小绿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句话：

“我要带走小雪。”

听见这句话，二雪整个愣在了当地。是自己听错了吗？小雪是谁？

小雪是小绿从前养的狗。

小绿的父亲是个情种，在风月场中看上了个名妓，但名妓不愿意与小绿的父亲从良。后来小绿的父亲多次帮太子家人瞧病，太子与此人相谈甚欢，有一次问对方有什么心愿只管开口。小绿父亲也不客气，立刻就说想要上京的名妓嫁给自己从良。对天家而言这也是小事，太子立刻大笔一挥写了一道制书。被抬进刘家的时候，小绿的母亲泪湿妆面，小绿的父亲倒是很高兴。生出小绿后，小绿母亲看都不看一眼，小绿父亲还是很高兴。好日子没过几年，小绿父亲突然过世了，小绿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小绿的母亲当时本来不想守节的，还天真地提出自己还想回教坊司，结果激怒了已经当了皇上的太子，太子给刘家送了一道贞节牌坊。小绿的母亲对此致恨。其实人各有志，就算夫家条件再好，逼迫人家嫁不情愿的人也没有道理。但后来小绿的母亲更没有道理。因为不敢公然怨恨天家，母亲开始怨恨小绿。

有一次年幼的小绿养了一缸鱼，去念书的功夫，回来发现鱼全都翻了鱼肚白，原来是这个母亲把腊肉挂在了鱼缸上面，油滴下来把鱼闷死了。小绿养花，母亲往里头浇盐水，最后全都成了干花。

十四岁时，官媒给小绿说了一门亲。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经常到刘家来相见，小绿很喜欢他。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小绿在花园里碰上一对男女正在葡萄架下做一些令少女惊恐的事。男的是那个少年，女的则是小绿的母亲。坐在秋千上，小绿的母亲一双眼瞧着小绿，眼神中是一些复仇的喜悦。一切上一代的恩怨，皇家的压迫如同山一样传导下来，压死了最下面一层的人。打从那天开始，十四岁的小绿觉得，亲情、爱情都是一些好生无聊的东西。小绿厌倦了这个发烂发臭的世界。

小雪是小绿人生唯一的光亮。每次母亲走进来闺房还没开始骂小绿，小雪先就走过来站在门口看着小绿的母亲，小小的狗散发出庞大的威严气势。那场面，连小绿的母亲都害怕。

小绿送给母亲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根折断的玉簪，是母亲在教坊司的时候最喜欢的首饰。小绿打明牌，如果小雪有事她就会在饭菜里投毒，这个家里不会有一个人活着。这次母亲还真被吓到了。那是小绿第一次养狗，没有基本常识，一直给吃剩菜剩饭，也不懂要用美毛零食，玩具也没有一个。但小雪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对那样的生活，小雪一直很满意。

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一天晚上，从自家学堂下课的小绿刚走出来，刘家花园里突然冲出来一群大汉。为首的大汉冲上来就制住了小绿，并提出自己是过来迎娶她过门的，刘家已经收了聘，大家现在就启程。

看着大汉三十来岁一身草莽之气，小绿当场吓疯了，不顾一切地拼命尖叫，可刘家的仆人仆妇却一脸惊惧无一人敢上前。被一群人抓着走到侧门口的时候，小绿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狗叫声，回头看时小小的小雪已经冲了过来对着几个大汉拼命撕咬。

混乱之中小绿挣脱开来跑进了旁边的竹林里，但这时一个大汉一脚踢中了小雪，小雪如同一个小麻袋一样飞到了月亮门上，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吐着血不动了。在这一瞬间，小绿的世界破碎了。没有再理会后面的事，小绿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旁边的河里，一群人冲出来搜寻也是无果。一个月后的一个大晴天，一群金甲府兵包围了刘家，小绿从士兵后面走了出来指着自己母亲道：

“抓住她。”

因为绕过朝廷把刘家小姐聘给了北周马贼，小绿的母亲被装在麻袋里，被五六个士兵乱棍打死。被打死的时候，小绿的母亲不断愤怒呼号，痛骂小绿恶毒不孝，小绿只是旁边默默看着。小绿根本不难过，自己的亲人不是母亲，而是小雪。母亲是装自己身体的容器，小雪是装自己心的容器，自己的身体根本不需要容器，但心需要。不懂人心只懂人体，无疑是医家最大的悲剧，但小绿已经在下一层了。

回归刘家后，小绿经常想起小雪。如今的小绿拥有了一切，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一种零碎的痛觉，令人反复觉得很对不起小雪。在看见路边的狗用品店上新零食与上新衣服的时候，在看见路上有人抱着穿衣服的小狗的时候。在看见有人在宠物商肆购买一大堆狗零食的时候。在看见别的小狗拥有各种各样的狗玩具的时候。小雪没吃过牛肉零食，没穿过可爱的狗衣服，没有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正月十五的花灯节上被主人荣耀地抱着走。被小雪单方面爱着，是小绿这一生最大的悲剧。

小绿也开始去宠物店买东西，别人买狗玩具自己也买，别人买狗衣服自己也买，大家都知道小绿有狗，但从来没人见过。年复一年，小绿终于决定再养一只狗，一只和小雪一模一样的小狗，就决定取名叫二雪好了。但在选择带走谁时，下决定并不困难。倘若五岳大帝再问一次，小绿也会说是小雪。

二雪是一只西施，对于西施而言，八岁相当于人类四五十岁。二雪大半生都和小绿在一起，从来不知道小绿还有别的狗，这只狗叫做小雪。小雪，二雪，二雪，小雪。原来自己叫二雪不是因为二，而是因为极次要极次要。在八岁的狗生中，二雪享受了其他狗没享受过的一切，接受最好的照顾，吃最好的零食，享受最饱满的爱。可这一切只是误会，这些爱，这些待遇，原来都是小绿补偿给小雪的。这八年享受的一切，需要二雪用此后一百年中无尽的苦痛去偿还。这很难形容，最精确的描述就是二雪疯狂咆哮，然后喊出甄嬛那句台词：

“终究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