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长白山很平静,兔子紫貂满地走,爬着小螃蟹的溪水潺潺地流,山里还有好多蕨菜,没事大黄就会挖一些说要做成干菜留着冬天吃。其实这只是大黄的口头说法,大头都是拿去黑市卖掉了。
但因为之前腿断了而山上的路不怎么好走,整个春夏松萝几乎都在洞里没怎么出去。可能真是年龄大了,就算能出去松萝也不大想去,只是有集的时候想去,有花海景观的时候也想去看,其他的时候越来越宅。如今松萝精神确实有些差,经常转瞬即逝。有一次寅斑带着去九重天的集市,两个智能生物坐在摊位上吃东西,松萝突然抬起头对寅斑道:
“寅斑,我困了。”
语毕,只听噗通一声,松萝已经扑在桌上一动不动,脸扎也在酥山盘底儿里,把旁边的妖精吓一大跳。表情有些复杂,寅斑只能把松萝的脸从奶汤里打捞出来,又拿着手帕给擦脸。那天是寅斑把松萝背回来的。
前几日松萝拆了一次家,主要就是把洞里的封闭阳台打通,做了一个半开放的露台。以前李长芸住这里的时候怕冷,挺好的阳台隔开还做了双层窗户,虽然暖和但很影响采光,如今敞亮多了。松萝要装修阳台,寅斑最开始是不支持的。寅斑私下对松萝说,上面透出风来,只要转正,最多两年自己就可以调回太行山了,如今装这个阳台大费周章的不合算。松萝道:
“倘若我没等到那天,我辛辛苦苦给你省下的钱,岂不是都留给别人花了?”
见寅斑整个愣住,松萝又嘻嘻一笑:
“我开玩笑的。你要是实在不同意就不装了。”
阳台装修的时候很多妖精来参观学习人类如何制作中式山景房,如何通过江南园林技术借景与圈景,而寅斑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喃喃道:
“清醒。真是清醒得可怕。”
这个洞的对面就是一片长满桃花杏花的山坡。寅斑雇木匠在半开放阳台加了一个有美人靠的回廊,这样一来松萝就可以在回廊里头倚在美人靠上看桃花。但松萝在美人靠上躺着盖着被子还觉得风凉,最后那个地方完全变成了大黄和山翠她们开茶话会的地方。
六月底的一天中午,松萝和大黄都在午休,西边的山坳里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这声音如同有人炸山一般,但音量又比炸山更大。听见这一声响松萝顿时吓醒了,大黄也慌乱地坐了起来。
走到那个美人靠旁边,松萝和大黄看见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别人都说家里有福是祖坟上冒青烟,而此时此刻从两人的位置看,李氏部祖坟所在的活喇浑水馒头峰上居然真冒起了一股浓烈的黑烟。
这黑烟很难形容。北周人有时候火葬有时候土葬,但传统的北周居住区习俗还是把人先烧个七分熟然后再土葬。小时候有一次松萝在庄上看到人给家丁火葬,当时死尸冒出来的烟就是这样黑漆漆又异常浓郁的状态。
看见祖坟爆炸了,大黄和松萝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露台上尖叫着乱跑。
跑了好半天,大黄终于冷静下来,提出姑父现在是不是还在里头呢,说罢提着一桶水就要去救。虽然感觉一桶半桶的水没啥用,但松萝也赶紧提了半桶追了出去,但就这半桶也不轻,跑了一半松萝就拎不动了,只能放着桶在路边弯着腰喘气。
就在这时,墓穴方向再次传来爆炸声,松萝也顾不得桶了空手过去,立刻闻见一股巨大的腥臭味。此刻李长芸的墓里飘出来阵阵黑烟,大黄和几个别的女孩正在洞外朝洞里泼水。大家脸都熏得脸盘子黢黑,但大黄还是试图冲进去。
意识到百里可能还在里面,松萝也想冲到洞口,但实在过不去,只能站在近处不住叫姑父,其他女孩也跟着叫,大家都急哭了。这会儿寅斑终于赶了过来,大家立刻解释百里还在里面。将松萝拉到一旁,寅斑变回原形努力接近洞口往里探头,还扯着脖子叫:
“百里!百里!”
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寅斑突然面色大变冲出来就将松萝按在地上:
“都趴下!”
下一瞬间四周再次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随后就是一阵地动山摇,一大片土渣落了松萝满头满脸,随后四周又散发出一股巨大的腥气。茫然地扭过头,松萝发展此刻天地变色天空中电闪雷鸣,一条非常奇怪的黑白条纹巨龙腾空而起直冲九霄。随着龙冲向天际,天上降下了巨大的雨加冰雹,大家都来不及避让,只是茫然地站着看着那条龙消失在云雾的最深处。
已经是傍晚,听见巨响山下村民都迷茫地走了出来,看见有龙窜天有的人马上吓傻了,也有人不住跪下朝着天上磕头。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震撼,但又很怪。这条龙的配色就好像一条黑白条纹的花袜子一样,而此刻李长芸的墓穴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凹坑,看起来像是小号版本的天池。
那天晚上,松萝迟迟睡不着,寅斑似乎也有些辗转。到了半夜,寅斑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好。如今肯定有很多人想给百里介绍新亲事,这门亲断不能落在别人手里头。”
睁开眼瞧着寅斑,松萝突然道:
“寅斑,我觉得你真的好俗气。”
此言一出,松萝愣住了,寅斑也愣住了。这感觉好熟悉,真的好熟悉。就好像当年,花娘抱着团团对脚下的斑斑道:
“斑斑,你真的好邋遢。”
自己为什么会说寅斑俗气?自己说寅斑俗气,其实是拿寅斑和百里对比。自己觉得相比于百里,寅斑实在俗气。百里变成了龙,而寅斑还在想着百里变成龙以后条件就更好了,这门婚事断不能落别人手里头。寅斑真的没有变,而自己也没变。想到这里,松萝突然感觉抱歉起来,眼睛也发酸。此刻寅斑也瞅着松萝,但最后也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抚着松萝背道:
“松萝,你累了吧,睡吧。”
松萝总感觉寅斑似乎也想起来什么,不然没道理自己这样说他,他反倒这样好脾气。但也不能确定,兴许寅斑只是对这种破碎而无秩序的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络感,就好像一切依然如此,花娘从未离开,那些失望也未曾远去。
第二天松萝罕见地打算给寅斑亲手做几个菜,但出门买菜却发现大量憋宝人出现在李长芸的墓穴旁边,大家背着洛阳铲等装备,废寝忘食地挖掘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寅斑找了两个妖精看着,然后向所有憋宝人收取了一人一两银子的人头费,大黄等人还连夜做了粥和卤蛋等物资拿去卖也是小赚一笔。虽然不知道挖什么,但最终这些憋宝人一无所获。松萝问寅斑他们在找什么,寅斑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破麻袋,然后从里面捏出一条长长的蛇蜕:
“他们在找这个。这能卖二百两银子。”
看见这个两头吃的行径松萝确定了,寅斑还是原来那个寅斑。关于昨晚上的事他早就忘了。
松萝有时在想,百里变成龙了,那他还是李长芸的相公吗?他还是自己的姑父吗?一切都随着一件价值二百两的蛇蜕被扔在原地而烟消云散。
松萝想,如果百里还念旧情,他就应该回来把这个蛇蜕捡走,把这个曾经的自己捡走,然后妥善收藏起来。但是人们会去冲出龙的地方捡蛇蜕,说明从来没有一条龙会回来捡走自己的蛇蜕。那已经是旧人旧事了。
这件事确实引发了一些后续问题。因为山里被百里炸了一个洞,寅斑遭受了一些五重天的质疑,看起来长白山山神转正的事又危险了。松萝直接问了寅斑,寅斑也很坦然:
“确实。上面会这样说,是因为还有别的妖精想要这个职位。”
说完这句,寅斑又道:
“松萝,其实我也看透了。虽然平时蛇蜕什么的留给我们这种妖精,但真有肥差,永远是有背景的妖精才能上。五重天跟你们人类官场也没什么差别。我们这种妖精只配做四重天的白手套。为四重天,我做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脏事,最后也不过是个弃子罢了。”
寅斑这样说的时候看起来倒挺高深,但松萝又想起百里一飞冲天时的场面,而那天寅斑则拎着百里扔下的蛇皮嘴里说着能卖二百两眉开眼笑,笑得皮都展开了。讲道理,寅斑这样的资质,他真的能位列四重天当个正神吗?多可怕啊,想一下,寅斑和五岳大帝坐在一起,好像智障和他的监护人。
但有的时候松萝也悲悯寅斑。不是因为升不上去,而是内心深处的真话不能跟母老虎说,不能跟妖精同类说,只能私下跟自己养的宠物偷偷讲,这跟活在城市中没有儿女关心,有心里话只能跟猫说的老太太也没啥分别。从头到尾没有谁与寅斑交心,纵使生活再繁花似锦,到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荒凉,以及一只荒凉漠然的宠物人。而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寅斑却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