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后,普镇终于送走了凛冽的朔风,迎来了和煦的春日。
洛影写好的书信还未托人寄出,就先收到了来自梓州的信件。
那日,她坐在学堂外的一株老榆树下,小心翼翼地拆开柳留的来信。素雅的信笺,衬得她的字迹愈发工整,褪去了往日的浮躁,平添几分沉稳大气。
洛影铺开厚厚的五页纸,上面密密麻麻,落满心事。从梓州的街市门店,到柳家的吃穿住行,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似茶余饭后的闲谈,似归家途中的耳语。
柳留的音容笑貌,跃然于纸上,一如往昔那般,生动鲜活。
末了一句:“诸事皆安,轻念即可。”
挤在信纸最角落的位置,反倒尤为显眼。
那些文字,洛影翻来覆去,读了数遍。
最后,她沿着原有的折痕,将纸张小心叠好,放回信封中,然后重新捻好封口。
阳光洒下,洛影张开双臂,平躺在草地上,抬头望向老榆树的枝条,嘴角微微扬起。
半晌,喃喃道:再过几日,就可以采摘榆钱了。
……
三年后。
陵德五十一年,春。
天破晓,燕归巢;趁东风,放纸鸢。
普镇后山,一位身材高挑,穿着桃色齐腰襦裙的姑娘,右手举着一个燕子图案的巨型彩绘风筝,左手扯着线,在草地上来回奔跑。
半个时辰之后,姑娘赌气似的,把风筝摔在地上,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
一双精巧的素色翘头绣花鞋,映入她的眼帘。
“许久未见,我们阿影还是一如既往的愚笨。”
正在兀自生闷气的洛影,猛然听到头顶传来的人语声,心中微颤,不觉抬起脑袋。
“阿留!”
一袭霁青色襦裙的柳留,俏生生地立在洛影面前,嘴角含笑,目光温柔。
“你还知道回来呀。”洛影撇着嘴,脑袋歪向一边,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
“哎呦,三年不见,小丫头脾气见长啊。”柳留敲了敲洛影的小脑袋,笑着打趣她。
“哼!”洛影冷哼一声,自顾自得向一旁的树荫处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柳留笑着摇摇头,拾起地上的风筝,坐在洛影的身侧。
此时春光明媚,山花摇曳,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一如她们初遇那日。
洛影低着脑袋儿,胡乱把玩着手中的风筝线。柳留双手抱膝,看着远方嬉戏打闹的孩童。
“你怎么回来了?”最先开口的是洛影。
“挂念你们,回来瞧瞧。”柳留的声音淡淡的,很轻柔。
“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洛影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声音有些委屈:“三年不见,阿留消瘦了不少。”
柳留鼻子一酸,低声笑道:“阿影也是呢。”
“可是我长高了,现在比阿留还高呢。”洛影扬起小脸,神情有些骄傲地看向柳留。
柳留笑着伸出手,帮她把额前吹乱的碎发抚平,柔声道:“恩,真好。我们阿影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对方,不约而同的笑了。
半晌,柳留率先起身,拾起地上的风筝,低头伸出手对洛影道:“我陪你放风筝吧。”
“好。”洛影借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
“怎么飞不起来呀?”
“笨蛋,不是这样扯线的。”
“你才笨蛋呢!”
“过来,我教你。”
“不要!”
……
一个时辰以后,二人终于在磕磕绊绊中,成功放飞了那个燕子图案的,巨型彩绘风筝。
她们一起抬头,仰望着碧蓝色的天空,上方飘荡着那只“燕子”。二人心中,似乎都有一股暖流涌过。
那日的后山,就数她们的风筝飞得最高,也飞得最远。
后来,两个女孩跑累了,就并肩躺在草坪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孩童们三三两两结伴归家,她们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好,回家。”
……
回到洛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柳留随手把风筝塞给洛影,“你先进去,我去隔壁取东西。”
“去隔壁?取什么东西啊?”洛影接过风筝,有些疑惑。
“行李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是空手回来的?”柳留笑着敲了敲洛影的脑袋。
“哼,不许再敲了,都快被你敲傻了。”洛影对她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
“本来就傻。”柳留说完这句话,又敲了一下洛影的脑袋,迅速跑了出去。
洛影看着她的背影,笑道:“慢点跑,没人追你,仔细别摔着。”
柳留冲她笑着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洛影到家的时候,洛家二老还未归来,她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去厨房忙碌了起来。柳留把东西放置妥当,便走进来帮她打下手。
待到洛家二老进门的时候,两个小丫头已经备好了一大桌菜,等待着他们。
席间,洛影和柳留各拿起一个鸡蛋,想方设法,让那个圆滚滚的小东西站立在桌上,那副认真的神情,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月夜下,四个人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难得的欢愉时光,她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柳家伯父还在世的日子。
……
夜间,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全都没有睡意。
柳留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她轻声道:“我明日去看爹爹。”
洛影思索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在家等你。”
“好。”柳留点了点头,她确实有些话想单独和父亲说。
半晌,洛影幽幽开口:“阿留,柳家待你好吗?”
柳留心上一震,鼻头酸酸的,险些落下泪来。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其实,爹爹早就为我做好了打算。”
那晚,洛影听柳留讲了很多事情,都是信中从未提及的。
“回到梓州之后,我才知晓爹爹当年离开的真相。
“原来,柳家是梓州有名的茶商,世代以贩卖茶叶为生,做的都是皇家的生意。作为柳家大房的独子,爹爹一直被家族寄予厚望,却也成为二房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爹爹出生那年,祖父为他定下了茶商郑家的嫡女,也就是我的娘亲。爹爹在二十岁的时候,迎娶娘亲过门,次年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是我的长兄。结果,那个孩子不满百日,就夭折了。之后,他们又陆续生下二子、一女。最终,只有我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娘亲接连经历丧子之痛,悲伤过度,不治而亡。
“一夕之间,家中只剩下我与爹爹相依为命。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个中缘由,爹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一直苦于缺少证据,才迟迟没有动静。
“后来,爹爹的身子每况愈下,他再无功利之心,便以养病之名,带着我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爹爹知道,自己一旦离世,我将永远失去依靠。因此,刚到普镇的时候,他就为我做好了打算。他在私下里,一直和柳家几位长辈保持联系,并且积极搜寻证据。最后,爹爹以性命相托,求他们在关键时刻护我周全。
“这三年间,我亲眼看到那些平日里人模狗样、称兄道弟的人,是如何的阴险狠毒、不折手段。他们为了侵占我家的财产,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正是这样,才让我们有机会抓住他们的把柄。那帮人一看事情败落,便不顾人伦道义,互相攀扯撕咬。最后,还是柳家族长亲自出面,进行调和,才避免了许多麻烦。长辈们帮我护住了家产,还为我寻了一个安稳妥帖的去处。
“在爹爹三周年祭日那天,我终于搬出了柳家,彻底远离了是非之地。
“我想,应该是爹娘和兄弟们在天有灵,一直庇护着我。”
柳留说完这段话之后,长叹一口气,半晌没有再开口。
洛影听得难受,她觉得柳留这几年委实不大容易。此时洛影既心疼柳留的处境,遗憾未能伴她左右,又为她的以后担忧:“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柳留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想继续经营柳家的生意,那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让它败在我的手上。”说完这几句话,她的语气略有迟疑,“阿影,你觉得我可以吗?”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在洛影心中,柳留是个再坚强不过的女孩。她相信,柳留可以做好任何事情。
“谢谢你,阿影。”
“对不起,没能陪你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日。”
“不是的,你一直陪着我,我能感受到。”
之后,两个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柳留才又缓缓开口:“阿影,你睡了吗?”
“没有。”洛影半睁着眼睛,盯着房梁发呆。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阿影,你愿意和我一起回梓州吗?”柳留的声音很轻很轻,甚至有些颤抖。
洛影没料到柳留会问出这句话,她思索了一会儿,才回道:“我考虑一下,过两日给你答复。”
“好。”
……
之后的两日,柳留没再提过那件事。
第二日,她独自去了后山,从清晨呆到傍晚。
第三日,她带着一堆礼物,依次拜访了周先生和相熟的邻里。
晚间,洛影与爹娘长谈到深夜,才回到房内。
灯下,洛影站在柳留面前,郑重其事道:“阿留,我决定好了,和你一起回梓州。”
柳留看到洛影的眸子漆黑,目光坚定,她笑着说:“好,我们后日启程。”
洛影也笑着点头:“好。”
第五日,两个女孩告别了洛家二老,告别了这座宁静的普镇。
崔氏眼中含泪,再三叮嘱:“出门在外,你们要互相扶持,照顾好彼此。遇到任何委曲,都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也要记得时常写信。如果实在不顺心,就早点回来。”
洛老爹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柳留惭愧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狠心,就这样带走了人家的宝贝女儿。
最后洛影笑道:“恩恩,我都记下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终于,二人登上了马车。
转身的时候,柳留瞥见洛影在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珠。她的心里一阵酸痛,险些脱口而出:“咱们不去梓州了。”不料,洛影紧了紧牵着她的手,冲她咧嘴一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干净,最能安抚人心。
二人坐在去往梓州的马车上,心中感慨不已。
谁也不知道,她们将面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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