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柏谦从出生就倔,不是会甘愿受挟制的人。
当年谢靓因为早产大出血,产后半个月内父亲商徊瑨签了三十多张病危通知,医生护士都说他心肺功能发育不全,恐怕活不下。
但他硬是不哭不闹地好好长大了。
商徊瑨很爱他,可是有谢靓难产的缘故,对他的好始终隔了层什么。
商柏谦一直都知道,却从来没明显表示过。
直到准备规划未来事业发展路线那年,他驳回了商徊瑨的继承人安排,扭头承袭了爷爷的衣钵,那是他第一次露出浑身反骨。
后来商柏谦答应联姻,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他不会跟对方生孩子。
这件事谢靓始终是记在心里的。
原本以为一切源于他自己,可时至今日,与商柏谦那双压抑着阴云密布的眼相对,谢靓突然记起了很久之前的某次对话。
轻轻吐了口气,思绪回笼,谢靓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余光中的人影消失不见。下意识抬头去寻找,见商柏谦正望着一个方向。
谢靓循着看过去时,楼梯口只留下一片衣角。
商柏谦回过头。
谢靓的目光缓缓移动到他脸上,捕捉到瞬间闪过的复杂与迟疑,自知现在再说任何话或许都于事无补了。她轻叹:“小谦,还记得奶奶过世那晚,妈妈跟你的聊天内容吗?”
商柏谦的神色有些难以琢磨:“嗯。”
谢靓站起来,低头看他,眼底难得带上了一丝悲悯:“那我希望你永远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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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漆黑一片。
除了半拉开的窗帘外透入的那点零星月光,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唐幼颐抱着双腿坐在门后。将脸埋进臂弯,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浑身僵硬,冻住的思维能力始终没有恢复。
否则她真的很难解释,在听到商柏谦毫不犹豫地回绝后,为什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唐幼颐一直觉得自己很容易被哄好。
三四岁是这样,如今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是这样。
在芜城念书那几年,外婆因为子女相继离世而神志不清,后期久睡是常有的事,但只要清醒了,总会不厌其烦地讲她小时候。
“你那会儿就是个跟屁精,天天跟在你姐姐身后转悠。”
“小羽学钢琴,你死活赖着要跟去,站起来个头还没琴键高也要黏着她。后来有回早上上课睡过了头,醒来哭的谁哄都不好使,偏偏她回来,随便扔给你两颗糖就把你打发了。”
“后来人家上奥数课,你也要去,最后睡了十几节课,回家喊着屁股疼才肯放弃。”
“你呀。”外婆摸摸她的脸,慈爱又担忧,“你妈妈经常说你这么好哄,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脾气,迟早要被骗得栽跟头。”
当时她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撑着脑袋,笑眯眯地低头在本子写:【不可能被骗,除非是我心甘情愿。外婆,那您可要长命百岁陪着我,别让我栽跟头。】
可是她后来真的心甘情愿地栽了大跟头。
但外婆没有长命百岁,像父母一样,突然在某个午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
那年唐幼颐刚满十六岁。
距离芜城再遇商柏谦,只剩两个月零七天。
外婆的声音与唐清羽在她结婚前说过的话,交叠重复出现在耳边,唐幼颐鼻尖一酸,滚烫的眼泪没入毛衣里。她明明这么好哄,也已经做得足够好。
但为什么成年后唯一的心愿难以实现。
唐幼颐哭得隐忍又悲伤,喉咙如同灌了辣椒水一样地疼。她低着头,轻轻抽噎。
……
四十分钟后,唐幼颐冲了热水澡。
擦干头发准备躺下,卧室门被商柏谦推开,四目相对,她率先移开眼。
商柏谦站在门口,手还扶在把手上定定地看着她。或许是同样意识到在楼下的反应过重,只顾上自己,没能顾及唐幼颐的难堪。
顿了顿,他难得主动询问:“生气了?”
唐幼颐垂着眼,随手将毛巾丢在旁边沙发上。
闻言,她轻巧地扯了下唇,而后摇头。
商柏谦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意料之外的是,唐幼颐撩开被子,顺势不经意抬眼,恰好将男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攥着被角的指尖紧了紧,鬼使神差地有点想笑。
注意到她与平时不太相同的神色。
商柏谦合上门,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走到唐幼颐那头,坐到床边:“爷爷身体没有问题,他们不知道每季度的体检报告都会自动发送到我邮箱,刚才的话都是假的。”
唐幼颐还没来得及躺下。
就那么坐在那儿,没什么表情地瞧着他。
也不清楚究竟是她此时太过于平静,还是眼尾那抹红痕,肉眼可见是哭过残留的印记太明显,商柏谦喉咙有些涩,总觉得哪里不对。
结婚三年,他从没见唐幼颐掉过眼泪。
好像始终都是温柔笑着,戴着一层薄薄的虚伪面具,乖顺柔软,但又并不违和。
商柏谦说不上来,但思考这些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费解,甚至麻烦到了极点。
皱了下眉,他索性试图将这件事揭过。
抬手摸了摸唐幼颐的脑袋,尽可能的温和让商柏谦的动作有些僵硬,意识到这点,指尖短暂拂过唐幼颐的发丝就收回,若即若离:“下周我要闭关,月底有场珠宝晚宴,我带你去?”
又开始岔开话题。
果然如同三年里的每一次那样随性、自我主义、高高在上,永远学不会尊重以及罔顾矛盾仍在,依旧能从容忽略的玩家心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前还可以为他开脱,今晚唐幼颐实在不想骗自己了。
如果这三句话放在几天前那个夜里,她此刻应该正满眼欣喜,抱住他胳膊表达高兴。
可哭过一场后,眼泪像是把脑子洗濯的清醒了不少,唐幼颐的注意点敏感地放在了最后四个字。
我带你去、你陪我去。
只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不同,为什么听上去差别会这么大?
出了会儿神,唐幼颐抬起眸看他。
半晌,她突然用手语比划:“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商柏谦喉结上下滑动,随后似是而非地笑了声,“不是结婚前那次见面?怎么,难道你还偷偷见过我。”
顿了顿,唐幼颐也笑了。
这一瞬间,她笑得眉眼弯弯,黑茶色的瞳孔亮晶晶的,仿佛坠入湖边的月,波光粼粼。
仿佛这个话题的确有多么有趣一般,唐幼颐笑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表示:“没错。”
那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再度涌现。
但简单的几句安抚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精力,多余的耐心也消磨殆尽,于是商柏谦自然而然地略过。见她看上去总算高兴了点,扬了扬眉,随后起身。
抬手按着后脖颈,进了浴室。
而唐幼颐一动不动,突然就明白了差别。
因为一开始,他们的起点就是不对等的。主语的不同,印证了在商柏谦眼里,从没有将两人放在同一高度,这段感情里,他永远占上风。
唐幼颐慢慢敛起笑,抹掉眼尾溢出的湿润。
躺下后,她侧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脑间猝不及防地闪过谢靓在楼下提到的,她与商柏谦很久前的那段对话。
那是他们结婚后第七个月。
商奶奶重病离世,临别之前,老人家最后一个单独见的是商柏谦,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没人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直到那天为商奶奶守灵,唐幼颐慢一步,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商柏谦与谢靓在灵堂外聊天。
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清楚。
“你奶奶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商柏谦穿着一身黑,靠站在长廊下的柱子旁边,额发稍长,垂头正好遮住眉眼,“让我以后好好跟她过日子。”
谢靓怔了怔,叹了声:“老人家临走都还是最牵挂你。”
商柏谦耷拉着眼皮,很低地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谢靓才缓缓开口:“既然答应了奶奶,以后就好好对人家女孩子,当初你爷爷奶奶包办婚姻恩爱了一辈子,你不要辜负她。”
“唐唐现在还小,暂时不用听那些亲戚催生之类的话,等再过几年……”
“不会有孩子。”
商柏谦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足以让唐幼颐愣住。她偏头去看,商柏谦已经换了个站姿,单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边的花草,神色浅淡,语气也极为倦怠。
“我不会跟不喜欢的人生小孩儿。”
唐幼颐整个后背僵麻一片。
再回神,耳边只有他对当下这种,被家族操控又无能为力抵抗的生活厌倦至极的话:“……等五年联姻期结束,随时可以分开。”
这段回忆被腰间落下的手打断,唐幼颐收回思绪,只感觉脊背贴上对方格外温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睡衣,她能感受到商柏谦的心跳。
肩头落下柔软的唇,像安抚。
在吻即将挪至耳垂时,唐幼颐突然偏过头,干脆利落地躲开了身后的人。
但商柏谦只是临时起意的晚安吻,并没察觉到她的抵触,揽在腰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唇边滑出一道轻笑,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睡吧。”
唐幼颐闭上眼,脸颊潮湿一片。
几年前的回旋镖穿越时空,终于在今夜扎进她心里。而彼时欺骗自己给出的解释,觉得尽管他拥有相爱的父母,也不一定能学会怎么爱人。
到今时今日,唐幼颐才相信了原本的答案。
他不是不会爱人,只是不会爱她而已。
三年了,商柏谦依旧不爱她。
承认了这个事实,唐幼颐想起高中某次大课间的女声播音,悠悠清朗,念到其中一句:
“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十六岁的唐幼颐不明白。
可即将二十六岁的唐幼颐,在这个深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痛苦的从来不是得不到任何明确回应地陪在对方身边,是越界的示爱,是清醒的沉沦,和一眼能忘到尽头的未来。
而这一切源头都来自于一个人。
如果这一切将难以改变,让她活在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从而幡然醒悟的痛苦里。
她会疯掉。
唐幼颐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也需要好好思考,这段婚姻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单方面维系下去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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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末引用句子来源博尔赫斯《德意志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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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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