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起火

“明远啊,你也多保重保重自己的身体,赶紧调整过来,不要太难过了。你老婆要是还在,看见你这幅失了魂的样子,她也会难受的。人都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过生活不是?”

平时跟汪明远关系稍微好点的那位同事拍了拍汪明远的肩膀,温和地低声安慰他。

此时,走廊最尽头的教师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老师恰巧都不在。

因为校长和年级主任对汪明远的态度,平日里很少有同事跟汪明远走得近。

他们也怕触了那二位的霉头,害怕因为汪明远惹火上身,所以虽然跟汪明远没有什么过节,但是一般能少跟他说话,就绝不多说上一个字。

所以这名同事当真是冒着巨大的风险,顶着被众人一齐排挤的巨大压力,才鼓起勇气跟汪明远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他以前跟汪明远也不太熟悉,但两人同一年被分配到粱梦中学工作,到底还算得上是同期。

加之人家家里又发生那样的惨事,要真像办公室里其他人一样不闻不问、装作不知,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不知道汪明远有没有听到他的话,反正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是捏着一根钢笔,左手撑着桌沿,捏着钢笔的右手悬空着,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些天来总是时不时地走神,无论是上课的时候还是待在办公室里。

他行尸走肉地上班再下班,好像重复着之前一天又一天的动作,只是无论来去,都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那位同事见他并不回答自己,倒也不恼,理解地摇了摇头,又拍了拍汪明远的肩膀,抱着他几分钟之后需要用到的教科书走出了办公室。

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怜悯地转身回头看了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粱梦中学虽然说只是关图县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学校,更不是什么市级重点,没有名气,没有荣誉,但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里边可聚集着不少的牛鬼蛇神。

因此这间小小的学校里面,为了点蝇头小利,可以你争我抢到头破血流的程度,为了不成全了别人的好事,可以造谣、污蔑、子虚乌有并且被拆穿之后也不以为耻。

汪明远是个被众多老师和学校管理层针对的对象,因为他想要进步,想要争夺,想要出人头地,所以成为了众人齐齐挥剑而向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这位和汪明远同期的同事虽然看着单纯、人畜无害,但是他聪明、反应快,比汪明远更懂得人情世故,所以他看得清楚。

学校里有这么多“老人”等着,他们等了大半辈子,等着时机一到,就能自然而然地“顺位继承”,可以说他们没有“功劳”,但是日日钉在办公桌前,这如何不算是“苦劳”?

就算是和尚撞钟,至少也得早起不是?

这样一群翘首期盼的人,哪里能容忍你一个刚走出学校没多久的愣头青骑在他们头上,哪能任由你发光发热挡了他们的光芒,哪能安心坐以待毙让一个年轻人“篡位”?

汪明远太醉心于事业,太想要进步,所以,他的目光太聚焦到一处,只顾盯着舞台中间的聚光灯,哪怕手上和脚上都绑缚着铁链也要奋力往中间爬。

却没有看到舞台四周,在聚光灯照耀不到的地方,“牛鬼蛇神”们正青面獠牙,瞪大了他们血洞一般的眼睛,像是黑夜里正伺机而动的猎豹,等到正爬向舞台中间的人被身上的铁链绊倒,他们便要齐齐扑来,吃干净他的肉,喝光他的血。

这位同事不但是看得分明,也看到了汪明远被“牛鬼蛇神”们蚕食的现状,所以从汪明远的惨烈中汲取了极大的教训,行事作风更加小心谨慎,更加战战兢兢。

所以现在,他只管今日和这个老师插科打诨,明日和那个老师嘻嘻哈哈。

像是个撞钟的小和尚,只管每日到点了就撞钟,旁的,他一概不管。

所以,他随和不上进的形象深入人心,任凭办公室里最冷漠、最目中无人的一名老英语教师也能跟他说上几句体己话。

几天之前,在他下午下班之后,正要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汪明远没有邀约他人,唯独请了他去学校后门的一家小饭馆吃饭,这自然是高情商的他苦心经营的结果。

他自然有些得意的,但也想要避嫌,害怕其他老师将对汪明远的厌恶蔓延到他的身上,所以抬起手,慌忙打算摆手拒绝。

可是那时候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办公室里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人平时也都是从学校前门离开,此时他们两个从后门离开去吃饭,大概率也不会有人看见。

加之对方的态度实在诚恳,自从汪明远被年级主任和新校长收拾之后,已经情绪低落了多日。今天好不容易振作精神,主动相邀,他要是还加以拒绝,岂不是让别人难堪?

想到这儿,他已举起到身前的两只手掌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摆动,不好拒绝一个落寞之人的善意。

就这样,那天他第一次和汪明远举杯言欢,好像他们两人真真是一对意气相投的好友。

饭桌上,平素和他并没有太多交情的汪明远,正高高举着酒杯,言之凿凿、万分诚恳地感谢他往日的照拂,感谢他平时的关心,感谢他不同流合污,哪怕流言满天飞,众人纷纷讨伐自己,也独具慧眼地待自己如初。

他想到下午汪明远相邀的时候,自己千万般顾虑,再结合对方刚才的恭维之言,老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好在手里的酒足够烈,足够上头,因此让他轻易地将窘迫隐藏了下去。

“明远啊,你真是客气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本来也没有做错什么,都是他们嫉妒你!

“因为你足够优秀,足够上进,你的能力足够把他们踩在脚下,所以他们怕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喝酒的兴头正盛,平时叫习惯了的“汪老师”也巧妙而不自觉地换成了“明远”。

那晚,两人不知道喝了多久,纷纷拼尽全力斗酒,都打算不醉不休。

喝着喝着,酒馆外突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

“起火了!周婆子的院子起火了!”

那天晚上,那位同事见证了汪明远最狼狈最惨痛的一切。

汪明远失去了伉俪情深的妻子,孩子也在火灾当中下落不明。

那时候,他和汪明远两个人都喝得有些上头,他的情况还稍微好上一些,好歹能站得起身。

汪明远不知道是被恐惧和担心占满了思绪,还是当真喝得太多,听到周家院子起火的事后,已经完全站不住,像是一条蚯蚓,只能痛苦地在地上匍匐前进。

等到他搀扶着软成一滩烂泥的汪明远到达火灾现场的时候,大火烧光了所有可燃的东西,此刻已经完全熄灭。

四下一片死寂。

半个小时之前还矗立在此的院子,此刻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在围观的众人举着的火把以及手电筒中,只能看到被烧得漆黑一片、歪歪斜斜的残垣断壁。

“明远,你别太担心,万一呢,万一你老婆和孩子提前跑出来了呢。”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就算是旁边站着的五岁小孩子也知道,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睡觉,这场大火来得快、也蹊跷,现场被烧成这副模样,任凭一只苍蝇也逃脱不出来,更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他话音未落,汪明远被他搀扶着的手已经从他手臂间滑落,失去通身力气地倒在地上。

眼泪胡乱地沾了满脸,豆大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流淌进大火后的废墟之中,只恨不能用泪水提早将这场大火浇个干净。

汪明远一言不发,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也对站在旁边的街坊四邻视若无睹,只用双肘撑在漆黑一片的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好似一个失了心的木偶,一边挪动,一边讷讷地低语:“别害怕,我来带你们出来……”

站在汪明远身后的街坊四邻没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连此刻离他最近的同事也听不见他的话语。

众人只看到他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无声而坚定。

“汪老师,你别这样,多危险呐!”

人群中有人率先反应过来,这场大火才刚刚熄灭,到处都散落着高温之后的余烬,余温恨不得连这水泥地也要一起熔化。

距离汪明远最近的那位同事听了这话,当即仓皇向前,将正要往火场中爬去的汪明远一把拽起,拖向后方。

待到他将汪明远拖到远离火场的空旷水泥地上,凑近了,才清晰地听到对方的低声呢喃:“乖,你们不要害怕,我来了,我来救你们了……”

但是,天地不仁,它可以平等地热爱苍生,自然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众人。

汪明远的执念不起作用,他的愿望也不被老天爷放在眼里。

妻子还是死了。

平素体贴入微的她,此刻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被烈火烧断的残垣断壁埋在最底下。

看不到她衣服的颜色,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一个鲜活的人此刻变成一堆焦灰,只剩下漆黑的颜色,将她和谐地融入到火灾之后的院子里,要是起了一场大风,她就能乘着这场风,烟消云散。

老天爷的“不仁”还远不止此。

火灾之后,警察迅速赶来勘察现场,但只在废墟当中找到了一个成年人的焦尸,哪怕翻遍了周家的院子,也唯独不见汪明远孩子的影子。

街坊四邻们倒也热心肠,有的人善意地认为那孩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肯定因缘巧合地逃出了火灾现场,此刻也一定是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藏了起来。

有的人想得更多,他们看了近些天来登报的寻人启事,报纸上面说各个地方总有被杀千刀的人贩子拐走的孩子。

所以担心才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孩子又被某个杀千刀的人贩子拐跑了,他们像自己家的孩子丢了一样,在附近的每个角落,布下天罗地网一般地找人。

但是他们的希望都落空了。

三个月之后,关图县最冷的冬日里,连通了巢河的某个暗渠当中散发出阵阵恶臭。

起初,住在暗渠附近的人们只觉得是死老鼠,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渐渐地,味道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刺鼻。

像是被人施下最恶毒的诅咒,恶臭散发的地方,但凡有人敢靠近,就能让那人从内心最深处感受到一种最原始的惧怕。

越来越不寻常,越来越蹊跷,有人报了警。

警察戴了简易的口罩,只能勉强阻挡住刺鼻的恶臭。

等到他们拨开了暗渠里的淤泥和水草,再拨开因居民们随意丢弃在里面而长期堆积的杂物,一具一米左右的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尸体因为长期浸泡在淤泥和污水里,此时已经呈现出巨人观的状态,自然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尸体的双脚部分被淤泥覆盖着,脚上的鞋子已经不知道漂向何处。身躯被泥水覆盖,只能从黑色的淤泥之间,隐约看出一抹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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