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另有一段婚姻

班青从来没有在一个所谓残障者的身上看到过那样明亮的眼神。

他的眼睛里没有疲惫,没有灰败,更没有绝望,只有乐观和朝气。

如果不是他皱皱巴巴的脸,额头上的抬头纹,和他粗粝的手指,很难想象,那样的神色是一个历经了生活巨变的中年人所能拥有。

生活在他身上的烙印没能扛过他生来的本色,让他即便四十多岁了,也能隐约保有一份年轻人的真诚和朝气。

此时,空旷的地面上摆满了竹子和各种大大小小、样式不一的竹制品。

背篓,簸箕,刷子,篮子……都是些基本的日用品,卖的相对也便宜,编制的手艺也不难,只是重复小心,难免费时又磨人。

汪明迅坐在一把黑色、沾了竹屑的轮椅上,背部挺得笔直,身子的下部分,一张粗布随意搭在上面,已经堆满了厚厚的竹屑。

白杨和班青走进院子的时候,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把专用的刀剔除竹子内侧的白瓤,只留下外部青色的一面,以至于两人走到他面前了才看见。

村长领着两个陌生人兀自进入他的院子,也没经过他的同意,但他也不恼,只是疑惑,有些僵硬的微笑中带着几分善意与客气,还有些无措。

“明迅啊,认识一下,他们两位是县城里来的警察,为了你哥哥的事情来的。”

村长将班青和白杨介绍给汪明迅,然后自来熟地搬来两把长条凳子,招呼他们两人跟着坐下。

汪明迅本来一直微笑的脸微微僵住,手里剔竹节的动作也不自在地停下,好像根本并不多愿意谈他那个已经出事的哥哥。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此时院外突然吹来一阵风,连带着汪明迅的两只裤管也跟着飘动。

那里面空空荡荡,风是什么形状,他的双腿大抵也是那样的形状。

半个月前,河阴村的上一任村长因为贪墨修路补贴被查,紧接着,他们汪家两兄弟赔偿金的事情也跟着东窗事发。

于是,他也知道了赔偿金的事情,知道他的亲哥哥是多狠心的人,也知道这些年妻儿跟着他受的苦都是拜谁所赐。

他想恨汪明远,但是在他知道了真相之前,汪明远却死了,还死得那样凄惨。

许多年前跟着他出去干苦力的人知道了这事,都跑来安慰他。

有讨伐汪明远,骂他不是个东西的;有骂他做了城里人还不知足,连弟弟的赔偿金也要贪的;有骂他遭了报应,所以死有余辜的……

他也恨,他也想骂,小时候他骂得最厉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骂不出来了。

那时候大哥汪明远偷奸耍滑、自私自利,每次总连累他和二哥替人擦屁股。

二哥汪明运最是善良温柔的人,连抱怨的话都没说过一句,只知道叹一口气,然后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

不过他汪明迅可不吃亏,上蹿下跳得最厉害,骂人的话跟飞刀一样往外扔,非得扎得汪明远喊了疼、告了饶才肯罢休。

不过娘明着偏心,爹暗暗偏心,都宠着那个任性的大儿子,所以他闹过很多次,每次总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以至于最后他也懒得再闹腾。

最初听闻赔偿金的事时,他像是一块突然被冻住的寒冰,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而后,约莫是夏末的温度太毒辣,他这块寒冰突然受了热,控制不住地便化成了水,眼泪跟着一大颗一大颗地砸在他空荡荡的裤管上。

和他二哥一起被埋在暗无天日的煤矿底下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医生告知,他的两条腿得截掉,否则活不成命,那时候他也没有哭。

他活了四十多年,早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眼泪和软弱已经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但那时候他却终于忍不住。

他没有心疼自己这双残腿,没有心疼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如同废物一般,只觉得对不起妻子和他的两个孩子。

那时候,他突然丧失了谋生的能力,一家老小生活的压力便全部压在了那个矮小的女人肩上。

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编竹席,看见她挑了两堆叠得老高的砖头,去修后院垮塌的院墙。

两堆砖头一左一右,吊在她瘦弱窄小的肩膀上,随风摆来摆去。

她就像一把装满了砝码的天平,不管孰轻孰重,总得载着它们往前走。

风一吹,他的双眼突然被沙子糊住,使劲揉弄却不敢睁开。

自从他被截肢以后,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满脸平静,好像这并不是个天大的坎儿。偶尔有外人来看他,他也要脸,总是乐乐呵呵,从不袒露自己的难堪和脆弱。

但无能会变成无端,自卑会演化为自负。

只有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孩子,因为日日跟他相处,在深夜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默默承受了他的戾气与莫名发作。

他看到妻子肩膀上被压出的扁担印子时,突然想抽自己几巴掌,但最后只是埋头,默默编着他的竹席。

自从那日以后,他突然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

苦中作乐嘛,他想,日子已经苦成这幅鬼样子了,长吁短叹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为什么不乐观一点呢?

也许是老天爷看到了他的转变,也许是老天爷认为对他们一家的磨炼已经足够,两年前,他的两个孩子成为了五年来村里唯二的两个大学生。

那一天,他托人去城里买了两大挂鞭炮,吊在家门旁边的房檐上,噼里啪啦地炸得整个村子都能听到。

他要炸去所有的不幸,所有的过往,抬头往前看,迎接一个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渐渐地,汪明迅的思绪从悲惨的过往中抽离回来,他默默地握紧手里的刀,像是没有听清楚村长的话一般,继续剔竹片。

就在班青和白杨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幽幽开了口,语气中满是看破一切的淡然。

“我哥的事情还有什么能说的呀,人都没了。”

说完,他讲手里剔除干净白瓤的竹片“啪嗒”一声,随手扔在身旁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堆满了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竹条。

“嘿,汪老三,人家警察同志这是在调查,这是人家的工作,你说你……”

白杨打断村长的话,“是这样的,汪叔,我们这趟来不仅是为了汪明远的案子,此外还涉及到你们村的耿登。希望你能帮助帮助我们,提供一些可用的信息。”

汪明迅愣住了。汪明远和耿登的死近段时间已经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闲谈。

汪明远自打出去读书后就很少回村子,存在感已经不强,所以大家主要讨论的对象还是一直在村里生活的耿登。

他突然想到耿登家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好像大的也不到十岁。

上次偶然看见那孩子放学,一蹦一跳地向他走来,许久没见过,他都要忘记对方了,结果那孩子倒是嘴甜,隔着老远就喊他。

耿登横死,倒是苦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了。

“需要什么信息?汪明远的确是我亲哥,但是我们这些年很少来往了,我知道的东西怕是有限。”

汪明迅说完,又弯下身子,从一旁的竹篓里拿出一根竹条。

因为身体不方便,上次他弯腰捡竹条时不小心一下栽倒在地,踹在兜里的手机也摔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更够不着手机。

家里没人,还是妻子晚上干了活回家才发现。

此后他的轮椅旁边就放了一个竹篓,妻子出门干活前把所有的竹条放在里面,方便他取用。手机也放在一个小包里,系上绳子,挂在脖颈上。

“我们想知道,汪明远……在周琳之前是不是还有一段婚姻?”班青看见他的手明显停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砍掉竹条的末梢。

“这都多久的事情了,几十年了,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班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他像是在打岔,正要再追问,他却突然说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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