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过去的故事

这一天过得实在充实,沈淮棠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非常疲惫,精神却还是处在极致亢奋中。

她翻身时,看到桌上放着今夜回来后,从头上拆下来的花环。

蓦然间,她有些愣神。

反正睡不着,沈淮棠摸出手机,反复翻看老头给他们拍的合照,一共三张。

漆黑夜空上斑斓炫目的烟花,一对靠在一起的漂亮男女,笑眼弯弯,举止亲密。

三张的区别是,第一张他们还较为拘谨,第二张江未揽着她的肩,对着镜头笑起来,第三张则是江未微微偏头,凝视着她的侧颜。

她随即将照片转发到余慈的聊天框,那边很快就回复了一串感叹号。

“!!!晚睡的福报,我的CP发糖了!”

“姐你真的太美了啵啵啵!这是谁家的仙女!我家的!”

“啧啧,他看你的眼神真不清白,不过,我感觉你也很开心呀,开心就好。”

很开心吗?

沈淮棠左看右看,并不觉得自己的容貌表情与以往有何不同。

或许是因为胡桃镇极具烟火气的氛围加成,连她这般对情感的接收表达都如此淡漠的人,都显得鲜活起来。

还有,陪在身边的人。

上回去云姨家吃饭,她与余慈聊过与江未的事情。

相比于持反对意见的余谨,余慈对此事的态度充满了热情与八卦,听罢沈淮棠简短介绍后,她啃着蛋糕一抹嘴,感叹道:“哎呀,这宿命般的重逢,说真的,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沈淮棠轻柔地抚摸着妹妹的脑瓜,笑问:“你不怪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

“你谁也不说,自然是因为谁也不信,这反而让我很自责。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那时候我上学的地方离梦港岛太远了……”

余慈抱着她的胳膊,依恋地蹭蹭,“虽然不清楚江未到底怎么回事,但至少在那段时间,他是你的情感支柱,或者说,让你有个盼头,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

她微微一笑,再次闭上眼。

或许没有着急赶路的焦灼感,近日又过于疲惫,沈淮棠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难得好好休息,连梦境的碎片都寻不到,直到被明亮日光啄醒,她眨眨眼,恍惚片刻方想起身在何处。

赖床许久,才慢腾腾地坐起身来。

她打着哈欠洗漱完毕,出门后见到江未正在与老板家的狗玩儿。

三只大狗,阿拉斯加、拉布拉多与金毛,说是玩闹又有些不妥,仔细一瞧,是狗子单方面在追着江未跑。

江未见她终于现身,赶紧三两步跑过来,将手里的纸袋往她手里一塞,笑眯眯地说:“估摸着你要醒了,我就出门儿给你买了早餐,你趁热吃吧,这小狗鼻子精着呢,就想讨吃的。”

纸袋里不知是什么饼子,烤得微焦,皮脆馕劲道,撒了芝麻又蘸了酱,香飘十里街。

沈淮棠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在得到老板的允许后,与狗子们一同分食了饼子。

只不过,江未很不满意她的动作——撕下一小块饼,自己先吃,再依次给三只狗子,最后还要往他嘴里塞一块。

问题是他对她也没什么防备心,脑子警铃大作,嘴巴却已经本能张开。

不仅如此,在吃完饼子后,沈淮棠洗过手,还顺着挨个儿拍了拍狗子们的脑袋瓜,当然,江未也没有落下。

旁边狗子们看向江未的眼神都不对了:啊……没想到你也是……嗯……

这或许无形之中促进江未与狗子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追在他后头发出玩耍邀请。

特别是到了当地有名的枫叶林后,狗子们更是没了分寸,甚至会将他扑倒在草地,兴高采烈地玩闹打滚,期间亲热地用湿湿的鼻头蹭蹭他,或者用舌头给他来几个爱的大嘴巴子。

沈淮棠当机立断拿出相机录下视频,准备回去以后借机勒索小江总:“小江总,你也不想这么衣衫凌乱满身是草屑的狼狈样子被别人看见吧……”

直到回程,江未都已经整理好仪容坐在副驾,还在心有余悸:“拉布拉多的尾巴简直是武器,我小腿都快被捶青了。”

沈淮棠开着车,听罢莞尔,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投下小块的阴影。

去往涯城的一路天气尚好,偶尔有绵密的云层飘过,没有下雨,他们时间充裕,不慌不忙地赶路,途中遇到景色不错的景点,还绕去逛了逛。

那是一片盐湖,碧色的湖泊似一颗巨型的翡翠,周围触目之处皆是雪白一片,粼粼晶体并非沙子,而是盐体。

沈淮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湖边,半晌蹲下,凝视着天空之境般澄澈的水面。

她忽然叹口气,摆烂似的呈大字型就地一躺,浑身放松,手伸到湖里无意识搅弄着,开始神游天外。

江未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躺在她身边。

遥想初见时江未在宴会上穿得人模狗样,这会儿也是不拘小节地穿着冲锋衣,胳膊枕在脑袋后面,沉默地瞧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

经历过这些日子,彼此更邋遢的模样也都见过,便也不太在意形象了。

沈淮棠感受着清凉的湖水浸透手背,像是在现实世界留了个锚点,抓着她风筝似的思绪不随风飘走。

她喃喃道:“这里真好,舍不得走了。”

江未深以为然地愁眉苦脸:“我也是,一想到回去要上班,就很惆怅。”

她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别提那些糟心事儿,多吓人。”

江未被逗乐:“那你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这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特别是她的身边,还陪伴着真正意义上的梦中人。

梦中模糊的倒影都有了具体的形象,无形之中,自然而然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前梦中人仍然面目模糊时,她可以说“我梦见和某人在飘雪的夜空游荡”,“我梦见和某人落入岩浆与冰层”,“我梦见和某人坐在蓝鲸脊背下潜深海”。

如今,某人有了名字,空浮的碎片顿时完满地拼接在一起,变成了“我梦见和江未在飘雪的夜空游荡,落入岩浆与冰层,还坐在蓝鲸脊背上下潜深海”。

宇宙公平,以往的记忆断层,现在竟平白给沈淮棠添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关于江未的记忆。

酝酿整整五年,直至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关啪的一下启动,串糖葫芦似的,将那些遗落的珍珠串起。

她能在短时间内对他迅速熟悉,亦是因为这份窈窈冥冥的亲近感。

然而,当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这趟旅途已经接近尾声。

往后,她又能说,“我和江未在暴雨中的无边旷野开着越野疾驰,在流星雨漫天的山谷中肆无忌惮地喝酒跳舞,在璀璨烟花下的节日小镇里假扮恋人,哪怕只有快门按下的一瞬间。”

说出口之后,她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梦境好似也变成真实记忆的一部分,密不可分。

思绪百转千回。

过了很久,她才无知无觉地笑了笑,在江未莫名的眼神中,云淡风轻地开口: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

·

回鹤城的飞机上。

蜷缩在座位的沈淮棠将遮光眼罩一把扯下,转头对江未说:“睡不着。”

江未眉毛一扬:“真难得。”

“我闭上眼,就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和漫天的流星雨,我的魂魄留在了那一夜。”沈淮棠仰着头,眼神直直地看向机舱顶部。

江未瞧着她怨念满满的表情,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压下,转而十指交叉,商务会谈似的问道:“那么长官,我做些什么能让你好受点呢?”

“要听故事,讲讲我们以前的事情吧。”沈淮棠话音未落,意犹未尽地补一句,“编的也可以。”

江未听罢,停顿一瞬,自然而然接话道:“好,我现在开始编。”

在七八年前,沈淮棠言语障碍的那段时间,性子较为孤僻,长时间待在自然环境中,不愿与人社交。

因此,她常常对于别人的呼唤毫无反应,甚至有些厌烦。就算在医院,除去难以跳过的必要病情交流,她与医生护士也并不熟悉。

她不愿意用电子设备,不想打字。就算用纸笔,写出来的也是精简至极的单字词组,尽量简单地表达需求或回答问题。

医院里有一间图书室,放着不少书籍,供患者翻阅。沈淮棠在其中寻到一本《秘密花园》,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阅读,而后竟开始四处寻找起花园来。

梦港岛上虽然植物颇多,绿化宜人,特别是疗养院还有专门建造的公园设施,但比起书中那般精心打理后百花争奇斗艳的花园,还是逊色些。

于是,她每日在岛上游走,暗中观察,终于在教堂的后花园里找到一片小小的山茶花田。

花田由一位修女照料,她年事已高,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而且脾气不大好,又将花朵视为自己的孩子,从来不让人碰,谁要祸祸她的花,她就哇啦哇啦叫。

不过沈淮棠打心眼儿里认为生机勃勃的花草更美,也没打算摘,只是时不时就去教堂看修女料理花朵。

她乖巧得很,就在一旁的树荫里坐着,偶尔抬头看一会儿花,又垂眸翻翻那本《秘密花园》。

修女自然也不管她,却留了个心眼儿,久而久之,甚至会在做完礼拜后,多分给她一个面包,仅此而已。

江未当时还乐呢,说她们俩,一个耳聋老太太和一个小哑巴,竟然达成一个极度怪异而和谐的状态。

他偶尔从外地回梦港岛,会按照她写下的字条,带回她指名想要的书籍。

有时候不见她在书店睡觉,他便会去教堂,绕过歌声阵阵的唱诗班,到后院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娇媚的花朵,落在大树下酣睡的女孩儿身上。

她脸上盖着那本书,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光洁白皙的胳膊上,似是镶上一层金色的鳞甲。

这种时候,往往他还没有走到,她就醒来,书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双警惕而冷淡的眼睛。

见到来人是他,她勉强松弛下来,又将书盖上,继续晒太阳打瞌睡。

他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

她不愿意挨别人太近,往旁边蹭一点,又不动了。

然后两个人就在树下继续消磨时间,她睡觉,他就独自看书,或者写生,做一些需要安静处理的事情。

后来,江未听说,那位修女去世了。

老太太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受苦,寿终正寝。

葬礼在教堂举行,然而沈淮棠没有去参加,她静默地站在山茶花田中,远远看着即将开始的仪式,俯身用力,折走一支修女生前最宝贝的贝拉茶花,便离开了。

江未终于在海滩边找到沈淮棠。

这一片海滩距离住宅区很远,需要走很长时间的路,鲜少有游客愿意过来。

他骑着自行车弯弯绕绕,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呈大字型躺在沙滩上的人。

沈淮棠躺得四仰八叉,四散的长发像是茂密的海草,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湛蓝如水洗的天空,嘴里叼着一朵鲜红的花。

瞳孔倒映出万里无云的一碧万顷,与火焰般燃烧的大红花朵,两厢冲击,在她淡漠沉郁的眼睛里混杂出惊艳的色彩,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艳丽。

轻轻一眨眼,波光潋滟。

大海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在阳光下雪白的小腿,给浅色的裙摆染上潮湿的深色。

江未一步步走近沈淮棠,发现那朵贝拉的根茎却在她嘴里,已经被嚼得稀烂,类似某种泄愤式的攻击。

她没有看他,只凝视着远方。

海潮阵阵,偶尔汹涌,冲到她的腰部,没过她的指尖与手腕。

江未如以往一般,坐在她身边,许久只轻声说:“太阳要落山了,回去吗?”

沈淮棠侧头看向他,口唇微张,恰逢一波细浪打来,眨眼间便带走掉落的花朵。

她情不自禁坐起,凝视着花朵顺着退潮的海浪离开视线的轨迹。

许久,她才收回注目礼,微微偏首抬眸,流水般的长发从圆润的肩头滑下,掺杂在其中的细沙也簌簌而落。

紧接着,沈淮棠对江未说出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她说:“我可以抱你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