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并不想要曹妤的宝葫芦络子。曹妤带他游赏洛阳,他替曹妤承担不多的途中费用,本就是礼尚往来的事情。但是,曹妤坚持要给,而且表示,嵇康如果不收的话,就是没把她当作朋友。嵇康原也没觉得只见过两面的女娃娃,可以称之为朋友。不过,听她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将她的地位往陌生人之上抬了抬。其后,她又以帮助他回到驿馆为由,要求他收下络子。嵇康没办法,告诉她,既然这样,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一道,就依旧让他付钱。曹妤欣然。
曹妤和嵇康吃饱喝足、玩乐尽兴,回到马车旁已是昏黄日暮,亮红色的晚霞笼罩在二人身上,衬得他们郎俊女俏,仿若九万里碧落走下来的神衹、仙娥。琴笙瞧着,至少在外貌上,两人相得益彰。于是,也不管嵇康的家世背景,琴笙乐观其成地对他们招手,疾呼,“亭主,您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连两个多时辰,琴笙十分担忧。一面害怕这位嵇姓公子是个坏人怎么办,一面不忍心打扰他们难得的相处时光。
曹妤笑嗔她大惊小怪,接着,吩咐御者先送嵇康。嵇康上了车,就坐在远处,闭目养神。她自己则由于路走得太多,吃喝得太饱,没颠簸一小会,便倒在琴笙腿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嵇康走的时候,她都不知道!
所幸来日方长,他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再相见。
回到府上,曹妤直接躲进自己的院落,拉着琴笙、瑟鼓猫在矮方的桌案边,一起思考如何添加自己的东西在买来的鞍辔上。瑟鼓不懂,这马具好好的,为什么要画蛇添足。琴笙骂她笨,因为只有画蛇添足才能显现出曹妤的煞费苦心。
曹妤没好气地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眼刀。
最终,曹妤决定,就在马鞍的背面,亲自绣上一朵面带微笑的向日葵,再辅以金丝缝制的“曹爽”二字。
三日后。
曹妤亲自登门拜访曹爽。
大将军府位于铜驼街靠近宫门的位置,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古老宅院。门前的匾额和栋柱用得是坚韧的榆木,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渐渐地变为灰白色。上面的字体雕刻的汉隶,清劲秀雅,骨肉匀适。若非曹妤认识曹爽,真该以为里面住着的是一位廉洁刚正的好官。
步入正门,触目可及的是一间立于高台之上巨大宽阔的殿阁。殿阁大门紧闭,只隐约有几个来回晃动的人影。曹妤虽没进去过,却也知道,这是类似于办公厅的地方。古代的将军、丞相是有开府自治权的,会在外院设置府衙,而留内院用作居家,形成外府内宅的构造。
曹妤是女客,女客不涉庙堂,是以,曹妤需要绕过外府前往供于居住的内院。一进内院,建筑布局就完全不一样了。到处都是飞阁流丹、玉砌雕栏的水榭亭台。四周景致也是映衬着的显山见水、巧夺天工,岩石伴草木林立,波纹伴锦鲤荡漾。
这比曹妤家,沛王府,可气派多了。
曹妤被带领到前堂稍坐,丫鬟侍婢奉茶和糕点,仆役小厮去向曹爽通传。曹妤不怎么来将军府,但是,府上还是有人识得她的,譬如,老管家陈叟。
陈叟头发已经花白,腰背也开始佝偻,步履缓慢地走到曹妤近旁,重新帮她布置了一遍桌上的碗盏,然后,笑眯眯地说道:“亭主来了?大将军和老奴都很想念亭主。”
曹妤知晓他在说客套话,忍俊不禁地开玩笑,“陈叟你是不是真想我,我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大将军肯定不想我,不仅不想我,还因为我的顽劣不服管教而气急败坏。”
她小的时候就曾由于和司马氏走得太近,且不听劝阻,被曹爽训斥过。这么些年,曹爽就算表面上习惯了,暗地里指不定痛骂她没有良心呢。
陈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亭主多虑了。大将军子嗣单薄,真心疼爱的小辈也就您和陛下。他偶尔对您发火,也是希望您可以多亲近他一些。”
说着,陈叟长长地叹息一声,语气变得哀婉惆怅,“您不知道,他近来的身体不是太康健,每到夜里都会咳嗽,请了大夫,吃了药,却也不见好。大夫说,还是要少吃五石散。但是,我们这些下人劝不动他。这不,就在亭主来之前,大将军又同何侍中去了药室。”
曹妤听明白了,陈叟是在找话茬向她告状呢。
她历来胆子大,倚着长辈们对她的疼爱,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反正最多不过一顿打骂,也不会把她如何如何。陈叟无法阻止的,就希望曹妤可以去阻止。
曹妤了然地笑了笑,“那就劳烦陈叟带我去药室。”
关于曹爽和何晏吃药的这件事,曹妤不是没有劝诫过。
五石散这种东西,说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能延年益寿,但实际上无外乎一些矿石的碎末。矿石里的重金属多,吃得时间长了,人体无法处理,就会变成病变成毒。即使是偶尔吃,每一次也会因为药效过于燥烈而惹得人不得不想尽办法疏热。是以,时下出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现象——裸奔。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视觉污染,尤其是对曹妤,在她的认知里,只有那些欺负女孩子的暴露癖患者,才会如此做。故而,于情于理,她把自己知道的,感受到的,都告诉过曹爽与何晏。
不曾想,俩人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何晏坚持,他吃完五石散,身体会变得强壮。至于裸奔什么的,他们躲在屋子里跑不就不会影响到别人了吗?
曹妤不依不饶,前些年还经常给他们科普有害金属,可是他们,嘴上好好好,背地里仍然照吃不误。何晏还被逼得说出过,“就算是死,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何干?妤儿,你是小辈,并没有资格置喙长辈,若是再说,往后便不要再认我这个小叔爷爷”,诸如此类的话。曹爽也为此,在药效和一时冲动地鼓勇下,拿杯子砸过曹妤。至此,曹妤再没有主动管过他们,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没有再在曹妤面前吃过。
药室。
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在右手边摆了一个高大的十六格柜,里面装着各家药铺,各样配方的五石散。在左手边是冰火两重天,冬天留存的冰块被放置在苇席的近处,烧着炭火的小炉子正在热着清酒。
外要冷,内要热,曹爽他们属实已经把吃药后的调理方法,掌握得清楚明白。
陈叟先进去看了看,确保没有人光膀露腚才出来接曹妤,在门外禀告曹爽,“将军,长乐亭主来了,听闻您又再用药,说什么都要过来。”
曹妤觉得,陈叟不愧是她曾祖父那一辈的,姜还是老得辣。
只听屋内一阵窸窣,而后曹爽的嗓音略为慵懒沙哑地响起,“让她在外面等,我马上出去。”
曹妤装模作样地高声,“陈叟,你拦我做什么,我有急事要见叔父……陈叟,你让开。”
倏尔,门“吱呀”一下,穿着玄黑缛绣劲装,挺拔俊美的夏侯玄走出来,挡在曹妤面前,冷淡地诘问,“曹妤,你在闹什么?”
夏侯玄是曹妤的长辈,所以,能够直呼曹妤的全名。
曹妤不慌不忙地直视他,见他衣着齐整,面色平静,应当是没有与曹爽同流合污,遂没有多言,便嫣然扬唇,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表叔父,我要见叔父。”边说,她边绕过夏侯玄,径直去找门的位置。
夏侯玄是武将,拦她轻而易举,但她走到夏侯玄身边,悄然说了一句,“表叔父也不想叔父吃药吃死吧?”于是,夏侯玄恍若自己失去了一身本事,拦也不拦,甚至还侧身让开了些许。
曹妤推开门。
一股丹砂的气味掩映着清酒的醇香钻入鼻中。曹爽与何晏徘徊在对面的窗边,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胸口急速地起伏着,面色猩红。看来是吃完了,正在行散散热。
他们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同样打扮,坐在冷席上喝热酒的漂亮公子。公子眼角微微上扬,从衣袖中伸出的皓腕高举满当的酒壶,豪气地往嘴里灌去。有渗出的汁液顺着他的唇角流淌到若隐若现的胸腹,勾勒出瘦削平坦的形状。
“裴公子,为什么你也在?!”
曹妤有些惊讶失望,也有些无奈庆幸。失望裴秀这么一个清秀俊美的翩翩公子,年纪轻轻地就信奉吃丹服药,幻想松鹤绵延。庆幸他看不上自己,自己不用嫁给他。他这个样子,等再过几年,不就是现在的何晏?
裴秀被她叫的浑身一激灵,转头一看,人已经在屋里了。曹爽与何晏同样望过来,曹爽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何晏泰然自若地晏晏浅笑,“妤儿来啦。”
曹妤没有好颜色地望着他们叹气,径直走到药柜前方,随意地拉开几格,取出里面零零散散的桑皮纸包,左手拿满了,就用右手去拿,拿到拿不下,半抱着,走到另一头,路过他们身边,不忘招呼道,“叔父、小叔爷爷还有裴公子,你们散你们的,不用管我。”然后,弯下腰,蹲在小炉子旁边,一股脑地全都丢了进去,“如若有一天你们瘫了死了,就是罪有应得。”
“曹妤一定不会为你们难过。”
她漂亮精致的小脸被火光炙烤得忽明忽暗,叫人怎么看都看不出真切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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