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朝云海和李小余在其中穿梭,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李小余很反常,朝云海想。
平常一见到她,李小余会暂时失去人类的身份,变成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稀奇古怪的话一筐筐往出倒,有时朝云海都招架不住,可今天李小余静悄悄的。
稀奇。
她们一起走后,朝云海的耳根从没这么清静过,李小余真的安静了,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发生什么了吗?”朝云海斟酌着开口。
“你猜。”李小余回。
一句堪称万能的废话。
朝云海闭了嘴,没了下文。
一阵沉默。
李小余看朝云海真的不问了,反而有些慌了神,哑巴也装不了,她晃了晃朝云海的胳膊。
“你再猜猜吗?”
“我不猜。”
李小余转头细细端详朝云海,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她有些泄气。
“好吧,不猜就不猜,你上课就知道了。”
隔了好久,朝云海才听到李小余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第一节课,惯例是语文。
“我把座位排好了,同学们仔细听,位置下课换。”谢老师拿粉笔敲了敲下黑板,转身扫一圈,确认了大部分学生都在听,才翻开座位表。
朝云海似有所感,抬起眼皮看向李小余的方向。
窗外出了太阳,雾散了,李小余在看书,不知道看到什么,挠了挠头发,抿起了唇,显得很苦恼,细碎的光敷在她的脸上,森白色调的人被上了一层暖色,荡出一圈光晕,她的身影朦胧到有些失真。
手中的笔转了几圈,在空中画了个标准漂亮的圆,朝云海装作若无其事,偏移了视线,看向窗外。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好天。
她看着久别的蓝天。
谢老师照着名单念,名字过的很快,朝云海稍一恍神,就过了两组。
“李小余到朝云海旁边,庞雅和孙婷往前坐,你们四个是第3组,李小余是组长。”
听到自己的名字,朝云海回了神。
有人在戳她的后背,她向后侧身,就看到庞雅和孙婷正冲她挤眉弄眼,还一人比了个“v
”,凑了个“w”。
朝云海:“……”
“嘶”
书被撕下了一个小角,李小余想的出神,什么时候攥紧书页都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这张可怜的纸已经被她迫害至残,跟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样萎缩了。
书页爬满了皱纹,李小余有些茫然。
朝云海反应太平淡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昨天兴奋到几乎没睡,一想到要和朝云海成为同桌,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们会成为这个班级里距离彼此最近的人。,李小余对自己说。
虽然早上,她没从朝云海那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她还是期待朝云海的反应。
她静静等待着,直到朝云海看向她。
李小余就知道朝云海已经猜到了。
不知是出于少女的故作矜持,还是出于想小小报复一下朝云海早上冷淡回应的小心思,她装作被课本勾了神魂,在上面认真勾画着。
镇静的表皮下,“咚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渐渐地,潮水漫过,冷却了她失衡的体温,朝云海看起来太平静了,出人意料的平静,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为这件事彻夜难眠,投石下井,只有她这口死井泛起波澜。
蜻蜓点水般,朝云海看向她,又轻轻掠过。
朝云海不高兴吗?
都怪她擅作主张没经过朝云海同意,就找老师调换了位置,李小余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惶恐。
这时,朝云海再次看向她,李小余暂时从繁杂的情绪里挣脱,回以注视。
然后,她看见朝云海笑了一下,潮水退了,李小余又回到了岸上。
朝云海看着李小余呆滞地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勾起了嘴角。
有点傻,她想。
临近下课,学生按捺不住地躁动,谢老师扶了下眼镜,也没有阻止。
1
2
3
大家在心里默数。
下课铃响了。
书乱七八糟地塞进包里,个别恋旧的带着桌椅一起搬家,“唉,你把书碰掉了!”“对不起啊。”“拖家带口”的男同学急忙捡起地上四散的课本,弯腰撞到了桌子,又是一阵丁零当啷,教室忙的像准备酒席的后厨,锅碗瓢盆碰撞乱响,学生们彼此推搡。
一阵“跋山涉水”,李小余终于从挤的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穿出来,她放下书包,拉开板凳,坐在朝云海的旁边。
朝云海正在空白的纸上画圈,一圈套着一圈,是同心圆。
不知道为什么,李小余有些局促,明明每天都一起走,而成为朝云海的同桌也是她期待已久的事,可真的坐在这,她语言系统突然就瘫痪了,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心里做了会儿康复训练,李小余斟酌着开口:“你的蜗牛画的不错。”
天,我在说什么。
“谢谢。”话罢,朝云海随手画了个顺时针的螺旋。
又是一阵沉默,朝云海继续画同心圆,李小余的视线随着一圈一圈的圆旋转,画到第13个时,她决定打破尴尬的氛围,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找到一句开场词。
“你好,我叫李小余。”
旁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朝云海停下了笔,转头诧异地看了李小余一眼。
这又是哪一出?
李小余看得懂她的疑惑,彻底闭了嘴,翻开习题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笔在纸上划过,写着写着,拐了个弯,画了个圆。
“……”
良久,在她以为她们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一张对折的小纸片悄悄越了楚河汉界。
李小余打开它,一行凌厉的字。
“你好,我叫朝云海。”
下课时间转瞬即逝,还是语文课,谢老师从上节课断开的位置开始讲,“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她一边讲一边观察班里同学的状态,刘亮在听,白依依在听……
庞雅眼睛又闭上了。
“庞雅,这道题的答案在书上,你起来给大家念一下。”
庞雅半睡半醒,她尚在庄周的宴会里,还有些醉酒的迷离。
“庞雅。”
谢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庞雅彻底醒酒了。
“江湖救急!”她急忙给孙婷使眼色。
孙婷收到了庞雅的求救信号,把书立起来。
庞雅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展示在她眼前的是崭新到一字未写的书页。
庞雅:“?”
你这篇课文是原皮的?
孙婷无辜地眨下眼睛,她实在是爱莫能助,她只是没睡,又不是听了。
庞雅见状,当机立断,踹了一下朝云海的板凳,朝云海纹丝不动,只是缓缓翻动课本,然后翻到了一篇猴年马月就讲过的课文。
庞雅:“……”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也顾不上什么了,不死心地又往前探头。
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
终于,
朝云海翻到了目录。
庞雅:“。”
看来死马当活马医,还是有悖自然规律。
讲台上的谢老师看着庞雅木头一样立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庞雅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只能尴尬地笑一下。
得了,没一个有用的,看来明天的太阳见不到我了。
对于没听的人,这道题的答案藏在犄角旮旯,难找,但对于李小余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看着朝云海和孙婷忙了半天,连倒忙都没帮上,她绞紧了笔,深吐一口气,做了个对她而言有些艰难的决定,在书上勾了几行,把书推到中间,用笔戳了一下朝云海。
朝云海心领神会,向旁侧身,给庞雅让出一条道。
庞雅也上道,飞速扫了几眼,在自己课本上锁了行,一股脑地念了下去。
“请坐,下次注意点。”谢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庞雅一眼,挥手让她坐下。
死里逃生。
直到坐下,庞雅才有劫后余生的实感,她对李小余投以感激的目光。
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谢老师的眼睛,她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对这些小把戏一清二楚,毕竟她也用过,她的目的只是叫醒庞雅,无意为难,那既然庞雅醒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同学们看一下课后第一题,这是道思考题,给大家五分钟想一想,时间到了,举手回答。”谢老师走下讲台,拿着课本,在过道转,经过李小余位置,放缓了脚步。
说实话,李小余主动过来找她要求换位置的时候,她很诧异。
李小余这姑娘怎么说呢,很特殊。
课堂上严肃,这是工作需要,私下,抛开老师的身份,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同学们有事没事都喜欢找她聊天,年纪小,生活的范围也小,苦恼围着自己的小生活打转,无奈古文背不会,嫌食堂饭难吃,还有闹了矛盾,两个人一起过来找她,要求把他们调开,七嘴八舌地吐槽,她听了半天,才明白,换位置是假,找判官是真,真是小孩啊,她不禁哑然失笑。
也是在这样一场偶然的谈话中,她注意到了李小余,有一天,学生找她问题,话题自然打开,顺势和他聊了聊,她无意中想起李小余是他后桌,心血来潮提了一句。
“我不是很了解她,她……有点孤僻,完全不跟人交流,我……”他是这么说的,她有些诧异,这个学生在班里人缘很好,好到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包括上课,她对此颇为头疼,这样的人,都说李小余孤僻,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她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家庭登记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李小余的档案,成绩优异,单亲,跟父亲,还申请了贫困生补助。
又通过学生们的只叶片语和自己的实际观察,她慢慢拼凑出了李小余在学校的活动轨迹,独来独往,要么埋头做题,要么就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这不正常,特别是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来说。
她私下也去找过李小余,她问什么,李小余回什么,但大多一听就是搪塞的话,这小孩心防很重,一颗冰球,忍着冷捧起,又会融化,滑溜溜的,拿不住手,她在心里难免叹息。
她是个心软的人,很难不对这样的孩子起恻隐之心,但她只是个老师,能做的有限,只能在学业上多关照关照她。
所以,李小余找她的时候,除了诧异之外,她也由衷地为她开心,无论如何,李小余走出了冷清的角落,也有了自己交好的人。
不知道谁的板凳“嗞”了一声,打断了谢老师的思绪。
她刚回神,就看到庞雅从孙婷的桌子里掏出了一踏A4纸,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折了几下,又揉成一团,报废几张后,妥协般,拿起笔,写了几行,然后袖口里拽出了串棒棒糖,撕下一根,拿刚才那张纸包住,卷起来,传给了孙婷,孙婷顺势接过,放在窗台上,手指一弹,朝云海成功拦截,取下递给李小余。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看的她是叹为观止。
李小余接过纸卷,还有点茫然,她竖着拿的,棒棒糖狡猾地从底部溜出,咣当一声,跳到了书上。
“庞雅给的,她说谢谢你。”看着李小余疑惑的表情,朝云海解释道。
棒棒糖好像发烧了,拿在手里,李小余的手心在发烫。
谢老师默默注视这一切,良久,她移开了视线。
算了,这次就放过她们。
每次放学,天都到将晚之际,白日沉默的路灯暂时开口说话,光充当它的语言。
“我走了。”朝云海书包斜挎在一侧肩上,向李小余挥手。
随着她的离开,路灯投在她身上的光一寸寸褪去,世界上最小的晨昏更替。
“等等。”李小余喊住了她。
朝云海停下了,转身看着李小余。
李小余走到她面前,轻轻抱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
“谢谢。”
语尽,就跑开了,踉跄了一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空留朝云海站在原地。
她怀疑李小余是鱼变的,她们之间有物种隔阂。
否则她为什么有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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