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纪念第一次、没有提前去把电饭锅的插头拔下来。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小县城里唯一的小公园，玩得太过头了，忘记了时间。

雪结成冰，俞之行跑去便利店买了一个大胶带，又在店里顺便要来拆空的纸箱，纸箱用胶带缠上，他带着纪念，去那条冰道上滑坡。

回去，俞之行又重新把她抱起，纪念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隔着厚厚的棉服，却好像毫无阻碍，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一样，再次短暂的怔愣后被烫得眼底蓄出一些莹光。

她一路不知所措，还有点惶恐，乖乖地待在俞之行怀里，攥紧他肩头的棉服一角：害怕自己的挣扎或拒绝会让俞之行不小心滑倒、

俞之行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开始很僵硬，到了最后，明白对方只是在对她好，全身上下就都酸软了。

俞之行很特别，也很深刻，对纪念来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念甚至在那之后对俞之行有了一些异样的过度关注、和情感投入。

-

升入高中，两人在同一个学校，不过分布文理科第一个班级，相去甚远。

高中学业更重、压力更大，每时每刻与作业和试卷为伍，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见面，所以纪念就算天天惦记着他也没办法。

表面上看，他们和对方之间的关系甚至比跟普通的路人还要差，两个人根本毫无联系，即便是一万次操场集合、课间十分钟走廊放风，也始终隔着三层楼，各过各的。

但他们住在一起。

因为要走近同一个小区、打开同一扇房门、用同样的漱口杯，一起吃反反复复上桌了好几次的饭菜，所以表面上看，毫无联系、纪念的想法也总是落空，但他们住在一起。

所以家就是纪念永远的温暖港湾、她万无一失的保障，没关系。

周六中午放学，纪念会马不停蹄回家先收拾好家里和自己，然后趴去窗边等待。

楼下有一棵巨大的老槐花树，枝干都伸长到了砖房二层顶的防水油皮袋上，烂叶子堆腐成黄黑色，把楼顶用来压油皮袋的石头全都淹没了。

从那里看见俞之行出现，纪念的注意力会无比集中，仿佛是要为了把一周以来她没看见的都弥补回来。

俞之行从不背书包回，他把夏天的校服衣裤都卷边一圈，戴着有线耳机，循环几首mp3里的歌慢慢走，有时在鱼龙混杂的乱巷瞥一眼蹲坐在树下的老人，有时路过别人骑自行车，一步三回头。

纪念看着看着，忘记了时间，俞之行已经消失好久，纪念却还认为他在烈日下的碎影里悠闲，对着老树凝望，直到家门口传来声响才急忙躲回房间，假装无事发生。

“纪念？”俞之行在她房间前停下来喊，纪念莫名心虚、跳得急起来，等俞之行告诉她，电饭锅的插头，他已经帮忙取下来了，才慢慢回稳。

多亏住在一起。

俞之行是个很细心的人，纪念拿不到满分的数学最后三道大题，他可以帮纪念找出所有的求解缺失条件；纪念习惯电饭锅刚跳档就断电，俞之行就记住、然后替她去做。

俞之行一直想要一个妹妹，可惜她妈妈生他时就难产大伤，之后再无生育可能了，俞叔叔和阿姨离婚时，俞之行以为是因为他总吵着要个妹妹，给他们的压力太大。

纪念有一次偷看俞之行，被发现，本想躲起来，结果俞之行拔腿跑了起来，飞快冲回家，马上抓包纪念，接着之后用槐花树叶做了好多叶脉书签，送给她，上面还带着槐花好闻的香味。

纪念得到了一个哥哥，一个因为想要妹妹、所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无数次庆幸他们住在一起，有一个家，他是哥哥，妹妹是自己。

只要家在，无论多远，无论俞之行认识了什么样的人，经历过哪些，都会回到他们的家，回到她身边。

所以没关系。

纪念在家的窗边、看了俞之行整整三年。

上一次，她这么看着一个男生，是短暂的暗恋，这次却持续了整整三年、持续到28岁。

说明她对俞之行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

她甚至想象过，以后俞之行结婚，嫂子进家，而她不得不搬出去...

——怎么想，纪念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所以纪念认为，她对俞之行的感情是一种比较极端和小众的兄妹情。

作为妹妹，纪念不允许俞之行有哪一天抛开她哥哥的身份，哪怕结婚，俞之行和他老婆中间也要先睡下自己，纪念是不会让步的。

…她就是这样，奇怪，和令人感到恐怖的一种妹妹，但没办法，或许，人穷一点，会变异很正常吧。

没关系，他们住在一起，是一家人。

纪念想。

......

-

俞之行走之前，帮纪念把卧室的窗帘打开了，纪念是因为朝阳照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感觉到，才慢慢从混沌中醒过来的。

早上七点半。

俞之行早六的飞机。

纪念眨了眨眼缓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冷，往被子里缩了缩，回笼五分钟，脑子里爬出来很多和俞之行有关的事。

虽然赵丽丽和俞大勇闹翻了，但还好俞之行是个妹控，然后也把纪念养成了哥控的样子，所以他们的家并不受影响，纪念的底气在，不会担心俞之行出门儿工作，但最近有点不太一样。

纪念再过不久，有可能会亲手毁了这个家。

毁了她能依靠一辈子的保障。

到时候问题接踵而至…

春天的早上太冷了，纪念蜷成一团，不肯起床，赖到中午、吃完午饭后，接到肖响打过来的电话，班长提前给她知会了一声。

...纪念怀疑，肖响也就是从班长那里拿到的自己的号码，并且搞不懂肖响意义为何，顿了顿才接：

“喂？”

“纪念？”肖响点燃了一根烟，纪念听到打火机的声音。

纪念皱了皱眉，“……不是，你找错了。”

“我是禁烟大使，1003769。”

“？”

“...”

“..不是，哥们儿？？”

.

隔了一会儿，肖响问过班长，才终于弄懂，原来“1003769”是纪念在社交平台上的ID，纪念玩儿网不改初始昵称也就算了，居然还真的顶着这串数字用虚拟形象担任了去年6月的网络禁烟宣传大使。

有病吧？

肖响忍不住发笑，烟灰都抖落了些在领口上，一边笑一边无奈烦躁地把那些都拍下去。

“我是肖响，请你吃个饭，”肖响笑够了，说，“但就我俩，怎么样，能来吗，不会不能吧？”

纪念回：“…有工作。”

“今天有工作，那明天呢？”

“有。”

“啥时候才没有？”肖响“啧”了声。

“…有。”

“你..!”

纪念把手机拿开，准备挂断。

那边，肖响被接连的拒绝气得跳脚、毫无办法，班长上前支了一招，肖响才冷静下来，重新说：

“别，等等！好吧，我知道了，你找个时间，我们出来谈工作，帮我拍两张照片，除了商单费用，其他的我也全包。”

纪念：“…什么类型的？”

“人像，帅就行，我的单人照。”

纪念报了个价，和他约在明天下午。

“这么贵？！”肖响一边数着个十百千万一边爆了粗口。

…纪念解释，这当中，有不少水分，因为她现在名气大了，所以即使拍得烂也要收很高的费用。

肖响：“...？”

“你就这么老实地说出来了？”

还一本正经地讲自己人像拍得烂？？不怕他给爆出去吗？

就算是实在想击退他找理由约见的想法，也不用自毁名声吧？

肖响又笑、哭笑不得，纪念还是认真解释，依旧淡淡的：“…不会。”

粉丝溺爱。

就算真的拍毁了，也自有大儒为她辨经。

要说为什么，纪念能够如此自信的话？大概因为她的网络账号性别为男。

“男”。

这一个男字仿佛闪着金光，不知为何，纪念普通又自信了起来，仿佛有股神秘力量在操控。

…肖响愣住，一瞬间沉默了，班长又凑过去，叫肖响别听纪念乱说话，她爱开玩笑，其实她拍得特别好，这收费已经是给了友情价了。

听完，肖响更不行了。

纪念？爱开玩笑？？

她？？？

纪念不是一个普通正经高冷的学霸吗？其实这么开朗？可是她明明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也板着张脸！

肖响噎了一下，纪念安排好行程，不能再耽误了，挂掉，出门去见真正重要的人。

老城区那一片儿，有一个服装批发街，款式什么的很旧，但质量和价格没得挑，其貌不扬，可就因为质量和价格真的真的没得挑，吸引聚集了很多各色各样的人们，甚至有网红专门在这拍探店，挺有意思。

纪念在入口处下车，里面小跑出来一个背着相机的女大学生，扎着高马尾，到了之后冲纪念鞠躬，恭恭敬敬地喊老师好。

“念念老师，我半小时前到的，拍了两段，高师姐和方师姐看了，觉得还不错，其他师姐们没吭声哦！批评她们！”学生跳跳，眯起眼睛，笑成两条弯弯的缝儿。

“…”纪念点点头，走在前面。

领着“徒弟”去某一家她早就找好的店。

“徒弟”很活泼，也很有礼貌，若步若驱地跟着，和纪念聊天、汇报今日的拍摄情况，时不时又提问。

纪念说过，不必那么严肃称呼的，但秦沁不听，非这样叫。

秦沁是个很瘦的妹妹，瘦得都快皮包骨了，明显看着就营养不良，而且她总是穿着清凉。

纪念知道为什么，因为过去，她也是一年四季都只穿外套。

再冷也只穿外套，像在薄鞋子里硬塞两三双厚袜子一样，在薄外套里硬塞两三件毛衣。

保暖又不厚重、款式多样的冬衣，是很贵的。

到了。

纪念要秦沁试试，也拍一期探店视频看看，除了探店这个主题，其他一切秦沁都可以自由发挥，后期剪辑发布后，纪念再帮她看数据、解决问题。

店主等着了，秦沁拍完，试到好几套很喜欢的全身搭配，店主还说如果数据好就把那几套都免费送给她，秦沁敛住笑意，听完，立马就明白了，和店家沟通完看向纪念，目光沉沉。

“结束了吗？”纪念看了看手表，她要见的还不止一个。

“嗯！”秦沁走到她身边，送她出去、又回入口处打车，直到纪念上车。

“我还想留下来再拍拍！”

“老师，店主人真的很好，说今天我走的时候就可以先直接穿走一套！”秦沁半蹲下，往车窗里探头说话。

纪念“嗯。”了一声，系上副驾的安全带，转身提醒秦沁，她要关上车窗了，小心。

秦沁伸手扒在窗边，还有最后一句：

“老师！”

“这里批发的衣服，我看过好多，自己也买了几件，只有那家店不一样，而且店家给我搭的衣服，很有您的风格！”

…纪念“嗯嗯”。

……那很有缘了。

秦沁那张停不下来的嘴还在动来动去，纪念看着她的眼睛，升起车窗时、微微莞尔，笑了笑。

秦沁说，她之所以固执地要称呼纪念为老师，是因为尊敬纪念。

她全部都知道，会一直努力的，目标是成为“念念老师”这样的人！最后一句，讲得铿锵有力，跟对着纪念发誓似的，还吸了吸鼻子，眼里是憋泪憋出的暗红。

纪念说：“…沁沁，你很努力。”

“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