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我推开小楼的门。暖风拂过帘上的碎玉子,叮叮咚咚的,我隐约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月牙儿蓦地抬头,平日见我来小楼时他总是很高兴,从未像此刻这样惊讶。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人,莫非是我听错了?对于他的询问,我理所当然的回答“什么怎么……想来就来了呀。”
“冰糖糕,你不爱吃了?”
是哦,今天小点里特意有山茶花味的冰糖糕,但我看到月牙儿一走,便只想到小楼里来见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吃冰糖糕啊。
“我、我是那种天天想着吃的人嘛!”我也不能承认啊,于是胡诌乱造一通“书中自有“山珍海味”,我是来遑求我的精神食粮了!”
我说着,掩住那一点不可名状的小心思,若无其事地朝月牙儿身后的书架走去。他的目光静静跟随我的脚步,而后倏地一收,融进曦光掩映的书页里。
虽然看书只是个想来见他的借口,但月牙儿素来沉静,我再怎么坐不住,受到他的感染,也会专注起来。不过今日是个例外,案几那边一直传来嘈杂的纸张翻动声。
我侧过头,默默注视一小会,忍不住开口“你们要做的应对,是不是很棘手?有我能帮上忙的?”
“为何这么问”月牙儿抬头问。
“以前你总是很安静的,今天不一样,是不是还找不着头绪?”
他微微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目光重新落回厚厚摞起的卷宗上,空气中的躁动悄然散去“不用,我想到了。”
他忽然就换了颜色,沉静、锐利,平静地审视着如山的卷宗,好像如山雨将至的权谋算计,都已被他洞察在眼底。
嗯,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月牙儿。
虽然和梦里那个有些不一样,但都一样好看。轻如蝶翼的眉睫,月色流淌的脖颈,还有那双薄樱般的唇,在梦里是绯色的…
碎玉子叮咚作响。我猛地回神,正撞进月牙儿沉平如镜的目光里。他不知何时已翻完一摞卷宗,转身拿起另一摞,略带询问地望着我。
糟了,竟看他看的走了神。为了掩饰尴尬,我拿起书一本正经的读着“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咳咳咳…”
有女怀春?《诗》有三百,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戳中我的心事!太过狼狈,我猛咳不止,只能用扉页挡住烧得烫人的脸颊。
月牙儿匆匆过来,关切地想查看我的情况“怎么咳得这么厉害?你也病了?”
昨日风雪待了半夜,神侯府一半都染了风寒,莫不是她也受了凉?
一时羞赧,我不敢与月牙儿对视,只得用书死死护住脸,寸土不让。
“心儿,我很担心你…”在他的温言面前,我最终缴械投降,毫无办法。我松开手,任他将书摘下。昨夜的一载风雪自梦中吹来,他的脸宛如明月,晃了我的眼睛,一瞬间不知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探到我额上的温度如常,他放下心来“还好,我怕是昨夜在风雪里待得太久,受了凉。睡得好么?”
“嗯,睡得很甜……嗯?昨晚?”我闻到他袖上淡淡的酒味,忽然模糊想起昨夜月下月牙儿那声愠怒的“崔略商”,任谁知道月牙儿生气了,然后我飞身摘了一朵花送他,再然后就只有梅香清冽,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想起来了!”
月牙儿蓦地抽回手,轻轻别过头。
我终于明白今天饭桌上,月牙儿为什么说追命师兄要躲着他了。他不让我喝酒,昨夜我却喝的烂醉如泥,怎会不气呢“我那么莽撞……你生气了吧?”
“我怎么会生气,我…很高兴。”若不是如此,他怎会听到她得心里话,又怎会知晓她得心意呢。
高兴?我和追命师兄学喷酒,还把自己灌得那么醉,月牙儿怎么会高兴?本来觉得快要破案了的我,一瞬间又迷糊起来。
无情垂眸,不过就算他不知晓一切,也不愿看到心儿不适“我不喜欢你喝酒。”
他的声音低柔。我隐约想起那个明月般暖融的怀抱,染着匆匆夜归的风雪“我也不喜欢你不在。”
“我以后不会不在了。”他的话将最后一点尘霜拂落,我乖乖地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会再乱喝酒了…”我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我昨晚喝醉,没做什么失态的事情吧?”
月牙儿唇角微弯,试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算失态的事?”
“嗯…比如,说胡话?”
“没有。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全都是真心话。
“啊?什么真心话?”
月牙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莫名心虚了起来。我绞尽脑汁,却一丁点都没回想起来,倒是蓦地想起了那只会传话的机关小鸟。我记得月牙儿将它给了我,可我今天出房门时,好像没瞧见“对了,那只鸟。”
“在那”对于我的问题月牙儿习惯性脱口而出,说完便是后悔不已,可惜已经晚了。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向前几步,拿起了桌角立着的机关小鸟
“原来放这儿了!可我昨晚好像没来过小楼呀?”
“你后来给我的,你喝醉了,忘了。”他不擅长说谎,可是每次说谎,她都相信。
“啊,是吗?”我可能真的喝得太醉了,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放下小鸟,指尖黏糊糊的…竟粘上了几点雀羽般的靛蓝“掉色了?咦,不对,这是……颜料还没干。”
月牙儿伸向小鸟的手微微一滞如实回答“嗯……这只是新的。”
“为什么要新做一只?以前那只呢?”那一只可是存着月牙儿的声音,我要好好保存的。
“用了太多次,坏了。”无情解释。
用几次就会坏吗?我记得在被追命师兄打断前,我也就听了十来遍吧。难道是因为重复听得次数太多了吗?我沮丧不已“这么容易坏么……”
“我以后会修的。”
以后?他有那么多事要忙……该不会想留到半夜,在油灯底下修小雀吧?
“不用急这个。你以后常常在,我就可以直接找你说话,小雀们也可以休息下啦。”我戳戳小雀的脑袋。靛蓝颜料还黏在指尖,我快步往书案走去。
他的案上总摆着两个匣子,一个上了锁,想必存着很重要的东西,我曾误开过一次,此后便再没碰过。另一个匣子,则摆着他手头惯用之物。我常来小楼帮忙,对这个匣子倒很熟悉。里头肯定有能擦手的帕子。
无情见她要打开盒子,语气急促“心儿,等等!”
话音刚落,我已刷地掀开匣盖。“咕咚”一声,一只小小的雀儿从桌底坠下,落在我脚边。
“别动!”
“为什么?”我弯腰准备将它捡起来,被月牙儿制止。
“这不是那只。这是别人的…别乱动。”他继续解释。
“别人的?”我看着脚边的机关鸟儿,心情不虞“你和别人传信?”
无情清淡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他一卷袖子,将滚落的小雀收进自己怀里“不是,是公事。”
“谈公事也用机关小鸟?原来你和别人也用机关小鸟?”我心里泛酸,忍不住问“我刚进门前,好像有听到女人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你听错了。”无情拿着机关鸟儿,面无表情的说着,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怀疑,于是朝他伸手道“那给我听听”
“听不了”无情不给。
“怎么听不了?早上你和师叔谈公事,不是也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说吗?”
“这个也坏了。”无情微微别开眼,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说得有些艰难。
“你看,坏了。”他轻轻压了压小雀的翅膀,没发出半点声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见我不再发问,无情默默地将“谈公事”的小雀收进上锁的匣子里又拿起帕子,拭去新小雀上最后一点未干的颜料将它递到我手里“这个你先用着,原来那个,我以后再补给你。”
我有些好笑,拿着新做的机关鸟儿说道“是被我听坏的,我都还没内疚呢,你怎么这么抱歉?”
“手给我。”月牙儿垂眸,不在纠结刚才的话题,折叠帕子,用干净的绢面擦拭我的指尖。靛蓝已近凝结,他擦得又很轻,像糖球撒起娇来的时候,用舌头一点点舔卷着我的指尖,有点儿痒。
我想抽回手,轻声道“没关系啦,一会蘸点水,搓一搓就掉了。”
“公子?我送养心宁神汤来啦!”小楼外忽地传来清脆的敲门声,是银剑来了。月牙儿并没有让他进来,而是最后一点颜色被擦去,他轻轻放开我的手时,才道一声“进来”
银剑推开门,将汤药放下,看到我也在,便打了声招呼,又催促着月牙儿“公子快趁热喝,神侯说公子一夜没睡,现在又忙着案子,特地让我盯着公子喝的呢。”
“对了!你昨晚到底为什么私事,一夜没睡啊。”银剑不说我差点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不就是问这个事吗?
月牙儿将汤碗接过,没动勺,也没回答我,目光淡淡地扫过银剑“只端了汤?”
“啊?公子还要什么?”银剑有些不解。
“蜜煎雕花,怎么没送来?”
银剑有点古怪“我不知道姑娘也在嘛,蜜煎雕花很难做的,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嗯,那现在送过来吧”
“啊,不用,我自己去吧。”蜜煎雕花不好端,又是为我备下的。我不想麻烦银剑便随他出了小楼,一道往厨房走去。
“姑娘,你刚刚跟公子在里头做什么呀?我敲了好久门公子才应声”银剑跟在我身后,他总觉得今天公子很不对劲啊,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啊,我手上沾了点颜料,他……”说到这儿,我忽然顿住,不对!十分不对,月牙儿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突然提什么蜜煎雕花,我就这样被绕进去了,还乖乖地自己跑了出来!
小童注意到我神色有异,也跟着说出自己的疑惑“姑娘也觉得奇怪对不对?”
“守夜班的陈伯说,公子昨晚忽然从库房里要了些木头可公子到了半夜,从来不打扰人的呀?”银剑道“不只公子不对劲,二爷、四爷也挺奇怪的。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还有最雷打不动的崔三爷”
“你说月牙儿要了木头?”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只听到他说月牙儿要了木头,还是半夜。
“对啊,姑娘原来不知道吗?”银剑吐吐舌头,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我之前还猜姑娘手上的小雀,是和公子一起用木头做的呢。”
我低头看着小雀,他确实是新做的,可不是和我一起“不是,这个是他自己新做的。”
银剑好奇戳戳小雀的脑袋,他虽然在公子桌案上见过几次,不过不知道怎么用。“姑娘,这个怎么用啊?”
半大的孩子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何况还这么神奇。银剑想,要是公子能给他做一个该多好啊,只可惜这样的待遇,怕是遇不到了。公子只会给姑娘做,哄姑娘开心的。
“嗯……这里拂开翅膀,它会记下你的声音。按嘴上的这个,它会播……”我的手指在小雀尖尖的喙前猛然顿住,我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用蜜煎雕花拐我还不够,这回连机关小鸟也搭上?熊熊烈焰“砰”地在我脑内炸开,冲天火光汇成几个大字,月牙儿!
“银剑,你先去厨房,我等会就来。”我拍了拍银剑的肩膀,示意他先去。
“啊?姑娘,你要去哪”银剑的问句被我撂在身后,我不管不顾地往小楼的方向奔去。
播放的机关明明在嘴上,月牙儿却按着翅膀,哄我说它坏了。所以,那里头究竟是什么,他要刻意瞒着我?是不是很危险,不想叫我担心?
但比起被蒙在鼓里、享受被呵护的快乐,我更想问明切。不管神侯府将面临什么样的危机,我都想尽己所能,与他并肩。
我气喘吁吁地奔到小楼前,伸手推门。正想出声,声音却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这次我听清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在和煦的暖风里,在碎玉子的叮铃里,在忽明忽暗的云影里。那微醺又熟悉的小蓝雀里的声音。
“我不光要做月牙儿的漫天星辉,月牙儿累的时候,我就是云霞,是晚风,是月牙儿一个人的小太阳。我不要让月牙儿孤零零的。
“我回来,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不,光看到你的影子,就已经觉得幸福了。”
耳畔嗡然作晌。那夜的回忆,一瞬间全数涌入脑海。灼热的心跳从指尖传来。他的呼吸覆上我的鼻尖,好烫。
“月牙儿,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有。”
“是什么?”
星火骤燃,声息如浪。他的吻,郑重又热烈地落下,我刷地抽回手。门缝微开,我呆呆愣在原地,望着那双眼睛,那双只装得下小太阳的,明亮如星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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