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殿试前的十几天里姚铮到底做了什么,竟与一向不与外人来往的和阳王姬处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甚至让天仙子和相思子拎着她的东西直接搬进了王姬府。
姬开也没好意思告诉她准备给和阳王姬抓个夫婿直接成婚的打算。
“殿下,今年上朝的考试题目是什么?”姬开趴在桌上,笑着问姚锐。
姚锐放下手里的书卷,从旁边的一摞书信中抽出一封来,照着上头的内容念起来:“我看一看……详述孔门七十二贤每人事迹并解释其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北齐高纬鸩杀兰陵王一事的影响……?”
“……这是什么鬼题目。”姬开不可置信地绕了一圈,凑到正面仔细去看信上的内容。
那封信显然出自姚钺的手笔,前面一大段都在崩溃的骂郦成森不当人逼着他写殿试的题目,中间半段崩溃的说这题目根本就不是人能写出来的,最后一点附上了答案。
姬开眼神下移,准备看看答案:“我看看这么离谱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高纬嫉妒兰陵王美貌?”姚锐微蹙眉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将纸张翻覆一遍再度定睛去看,终于接受了事实。
“高纬嫉妒兰陵王美貌,而前文赘述孔门七十二贤与此事无关……”
姚锐深吸一口气,把信纸翻过去,继续看最后一小行字:“端木赐曾游说四国,其中吴王赐死伍子胥,与高纬杀高长恭有异曲同工之妙,答上亦可得分?”
题目和题目八竿子打不着,题目和答案也八竿子打不着,答案和答案还是八竿子打不着。能想出这种题也是难为命题人了。
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陛下怎么想出来这种题目的。”姬开半晌憋出一句,打破了沉默。
姚锐把那封信塞回整整齐齐的那一摞家书里,揉着眉心,说道:“今年的题大概是母后出的。父皇想不出来这么高深的东西。”
皇帝当皇子时是家里老幺,本来就被爹娘捧着长大,太学留的课业自然是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因而到现在肚里也没多少墨水。
吴王说他没文化确实不是假话,能迎娶韩皇后据说是因为带着她骑马绕着长安飙了两圈。
能从如此刁钻的角度命题,只有学富五车的才女皇后能干出来。
“吴国今年的殿试题目是……?”姚锐抬眼问道。
姬开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论南唐灭亡与北宋灭亡的关系。”
“我猜猜答案……”姚锐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是不是据野史记载烛影斧声太祖托生完颜吴乞买前来讨回自己的江山同时徽宗还是李后主……”
姬开脸色越来越沉重,姚锐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音,好一会儿才震惊地解释:“答案真是这个?不能吧?我瞎说的啊,让九里香拿殿试的考题答案根本没有意义。”
姬开沉默着,只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殿试怎么能引野史呢?!这怎么能行?!还是这种毫无厘头毫无根据掺着宗教的野史?!”姚锐震惊地站起来,带倒了桌上一摞书籍。
姬开连忙也站起来扶着他:“殿下冷静,别伤了身子……这题虽说不正经,却也没有上朝所出题目难。”
“这怎么能一样?我娘出的题虽然难,好歹都是正史记载的东西,每个字都符合规定!瑞凤三年殿试条例规定了考题不得引用野史——”
姬开拉着胳膊把他压回座位上,恰巧同福端来一壶茶水,姬开从托盘里拿下一只杯子递到姚锐唇边:“雨前龙井,败火。偶尔喝一点没事的。”
姚锐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皱眉询问:“重试你打算出什么题?”
“根据云台二十八将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事迹对当前朝廷局势提出建议并阐述成文。”姬开微笑着回答道。
姚锐险些被呛着,啜饮了几口茶水,才说道:“……你也没放过举子们。”
“唉,这个题目主观,所以没有答案。但是老九出的那道题,答案肯定早就透出去了。到时候就看有多少人中榜——”姬开把杯子收了回来,“还喝,不要命了?”
“啧。”姚锐不满地抬眼看他,“你说的偶尔喝一点没事。”
“我说你就信?”
“……”
“怪不得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喜欢你。”姬开不由笑了出来,随后做出了一个极为僭越的举动——伸手捏了一下姚锐的脸,“安静、漂亮,又听话。换谁都喜欢。”
没经过风吹日晒雨打霜寒又日日精细保养的皮肤手感确实很好,滑溜溜的。只是脸上的肉不多。
小时候也是这样,明明姚钺和姚铮都长的圆滚滚的,大冬天里还穿着单衣到处跑,姚锐却被狐裘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跟个球一样,还是显得单薄。
姚锐用看死人的眼神定定盯着他,缓缓抬起胳膊拍掉了姬开作乱的手指。
“哈哈。”姬开笑着站起来,小心地推开决明子对着自己的剑柄,“近来街上开了几家新店面,殿下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左右殿试出榜还要好几日,不如出去玩玩。
“行吧。”姚锐略微思忖一下,点头同意了,“本子替你提前写好了,出榜那天上朝记得带上。”
“我还能忘了不成?快走快走,整天闷在家里成什么样子。陛下和殿下到底怎么教的你。”
姚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随我娘。”
……其实也只有脸随了。韩皇后不见得多冷静沉稳,这一点倒是和陛下他娘白太后像。
姬开见他还在磨叽,便想着出声在催促两句,偏生这个时候家丁的通报来了:“公子,支大人登门拜访,要见吗?”
“这倒是个奇事,”姬开忽然笑着坐回了位子上,“快请进来吧。”
支峻不拉帮结派,他这几年就一件事——跟太子死磕到底。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想办法刁难太子,从来不会跟人交际。
“拉拢他……有点危险。”姚锐为难地抬起眼睛。
支峻这人敌我不分,会不会支持他不一定,骂太子是肯定的。
搞不好就搭进去了。
“先试试吧。”姬开好像很无所谓,“迟早都要拉拢官员,从他开始也未尝不可。”
朝中支持三公子的势力太弱,大多是三品以下的官员,这些人姚锐有时名字都说不出来。
支峻进来时没带礼物——他一年到头就想着怎么针对太子,府里家徒四壁,身上两袖清风,黄金美玉要啥没啥。
全身上下最贵的东西就是官服和笏板。
没带礼物是没带礼物,但他带了一个两层的饭盒。
“支大人,来坐坐坐。”姬开见人过来,笑着热络的起身相迎,硬把他往自己位子上按。
支峻和钟和不一样,刚被拉住就开始挣扎:“公子!臣属与君上同坐成何体统!快放开我!我不坐!”
老头的力气自然没年轻人大,他很快就被推到了桌子前头。
“殿下亲民,不会计较的。”
“那也不行!”
两人拉拉扯扯吵吵闹闹,姚锐懒得去制止,兀自掀开了支峻带来的餐盒。
上层是一大份白米饭,下层是一些羊肉,还有两个剥了壳的熟鸡蛋。
大概是支峻能拿的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钩吻恰提着猫和猫盆走了进来。
姚锐把餐盒拆开,往猫盆里拨了一些米饭和羊肉。
“决明子,去膳房看看午饭做好没,给支大人打包带一些。”姚锐抚摸着玉龙头顶的皮毛,随口吩咐决明子。
那两人还在拉扯个没完。
“……”姚锐没说话。
姬开好像累了,挤着姚锐往旁边挪了一点,两人同席而坐。
“殿下你说句话呀。”姬开用肩膀挤了姚锐一下,“总不能让人一直站着。”
“……”姚锐看了他一眼,指指前面的座位,“支大人有心了,坐吧。”
支峻行了一礼,终于端端正正地坐下了:“既然殿下有命,臣不得不受。”
“臣今日来访,是想向公子询问关于关节一案的细节。”支峻面色极为平静,只是抬眼问询。
支荷因为关节被冤死,当初没有证据,空口白牙就定了罪,现在同样找不到证据,比姚锐去年造出来的悬案还像悬案。
“我不知道。”姬开如实回答,“没有证据、没有证人,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可以问问太子当初向他献言的人是谁。”
支峻脸色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姚锐看看支峻的脸,又看了看姬开,挥手叫门口处的甘遂走上前来:“让九里香查查这个事。殿试出榜之前一定要把消息送回来。”
“支大人,你妹的案子我替你查清楚,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姚锐拿起一只勺子,抬眸看向支峻。
支峻心中一喜,拎着衣服下摆站起来,后退两步又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殿下能还小妹以及众多女官清白,臣愿结草衔环、当牛做马!”
姚锐满意地勾唇笑了笑:“我要你……策反雨化龙。”
支峻欣然应下。
还没等他后脚跟刚出了门,姬开就笑着问姚锐:“殿下竟然还知道有这号人?真叫人受宠若惊。”
支峻顿了一下,险些一脚踩空摔下来,又忙不迭稳住身形,迅速离开了。
“你以为我完全什么也不了解就敢帮你去争去抢?”姚锐又拿起方才所检阅的书籍,又极纳闷地自言自语,“怎么只吃肉不吃米?”
谁家好猫吃大米啊。
殿试最终的榜单早上就会被贴出来,举子们纵然知道自己可能榜上无名,还是将张贴名单的左门堵的水泄不通。
吴国文科殿试的榜上确实没几个名字,齐国长安左门外的皇榜更是一片凄凉——今年无人中榜。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当日便被请上了朝堂,等着吴王一一安排。
姬开看着光鲜亮丽的三个人,微微笑了笑。
吴王把他们叫上来又晾在那儿,自顾自说起来别的事。
没人知道君主到底什么意思,刘政通也摸不准他是不是参透了什么,都默契的没有提起今年中榜的举子。
太子罢朝了一个多月,再不回来怎么也说不过去,张榜当日只好来了。
姬开见他回来,故意笑着问:“子信,你猜我今天带了几个本?”
“几个?”太子疑惑地看向他。
姬开伸手比了一个二,笑着答:“一个参老九卖关节,一个参你懒政怠政。”
太子也笑了,气笑的。
他从袖子里抖出来几个本,笑着说:“三哥,我带了四个本,全参你。”
“哟。”姬开瞳孔微微放大,脸上扔挂着笑意,“我可什么也没干,参我小心殿下找你麻烦。”
“呵,”太子冷笑一声,“殿下都护着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我吃你俩的喜酒啊。”
喜酒?毒酒还差不多。
“你瞎说什么呢,公主殿下不是被配给老九了吗?”
太子斜眼看着他。
吴王看着自己不上朝则已,一上朝就罔顾国法说悄悄话的两个儿子,头痛无比地叹了口气,第一次后悔把这两人的其中之一放了出来。
“子启,子信。你们不是拿了六个本?都递上来吧。”吴王无力地转眼看向他俩,“我看看都是什么事,值得你们两个人拿了六个本。”
一群大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着两位公子。
姬开笑嘻嘻地走上前,拿出两个写的满满当当的本子:“父王,儿臣先参九弟渎职。今年殿试的题目二殿下拿到后研究了一下,认为此题偏引野史,不符合安寿永昌三年殿试律令。而且题目过于刁钻,上朝准备裁官减员,殿试题目刻薄也无可厚非。但儿臣不知我国殿试题目如此困难是何用意。”
他顿了一顿,随后又说:“几位殿下都看过题目,二殿下都写不出来。今年中榜的竟有近百人,儿臣以为阅卷官员中有人倒卖关节。”
大家都知道姚锐不能习武专修文治,所有考课都是一甲。太学给他出的题目当年也用在了殿试上,当年齐国中榜的只有五人,状元都只是乙等水平。
姚锐写不出来的题,能有近一百个人写出来,说是没有猫腻都没人相信。
“第二本呢?”吴王点点头,继续问另一本。
姬开笑了笑,取出另一本来:“这一本儿臣参刘政通诬陷。”
他冷眼看向准备反驳的刘政通,开口把他的话堵在喉咙里:“诸位应当还记得三年前支荷案。有人向太子献言,认为支荷涉嫌倒卖关节,当年牵连女官共计四百七十三名,冤死者七十八人。证据已经在搜寻了,刘卿也莫要着急推脱,我迟早会让你亲口承认。
献言之人已被羁押至大理寺,还请夏卿继续参奏。”
说罢他后退一步,回了自己的位置,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我都给她们道过歉赔过礼了,你还揭这事干嘛!”太子到现在一想到这事还心虚,整张脸都要烧成猪肝了,压着声音责问。
姬开微微笑着,压着声音回答:“殿下想干什么要你管啊。最近决明子没盯着你是吧。”
太子噤了声。
决明子不仅盯着他,还越盯越死,人是绝对看不见在哪的,但是决明子盯着他的目光有如实质,有时候睡着睡着还会被他吓醒。
现在太子允都恨不得找八个侍卫围在床前。
朝堂上很快又吵了起来。
受害女官的兄弟夫婿你一言我一语的攻讦刘政通,刘政通的党羽引经据典地回击。
关于诬陷的事情,吴王其实不太想管——横竖等关节的名单给查出来,刘政通迟早是要砍头的。
当初受害的女官们也早已受过赔偿,不少如今赋闲在家,只是一律不肯与太子共事。
简言之,只要太子还是太子,还是下一任吴王的额定人选,吴国朝堂上就再不会有女官的身影。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事。
吴王叹了口气,准备制止这场闹剧,着重说一下今年殿试的问题。
咚、咚、咚。
三声巨大的鼓音传进了明堂。躁动的大臣们安静下来。
有人击鼓鸣冤。
从齐国建国开始,太祖就在明堂前立起了鸣冤的大鼓,燕国和吴国裂土封侯时也沿用了此制。
一般的小仇小怨大理寺就能解决,从吴国建国以来就没人碰过那对沉重的鼓槌。
吴王抬起头,伸手拍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太监:“把门打开,人请进来。”
太监小步上前,把明堂大门拉开了。日光已经西斜了。
“击鼓的进来。”吴王问也不问,实在觉得有些累了。
击鼓的是泓阳虞氏那个来赶考的书生。
和阳王姬和姚铮在门口凑着头往里张望。
“草民虞忱,字敬之,岳阳人氏,祖籍泓阳。系今年参加殿试的考生。”书生从容地走到明堂中间,直直跪着,“草民以为今年殿试有人徇私舞弊。”
吴王眼睛一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脸上也多了两分笑意:“那你说说,为什么觉得有人舞弊?”
虞忱淡然扫了旁边几个说悄悄话的年轻官员几眼,开口道:“今年题目刁钻。草民都考不上,怎么可能有人考上。说是没有人舞弊,草民是绝不信的。”
“好大的口气!”
“二殿下都不敢说这话……”
“怎么就不可能了。”
太子勾着头去看来人,姬开按着他的肩膀踮着脚尖往外张望,一边说:“啧啧,挺有自信啊。”
官员们窃窃私语起来,吴王倒是有些欣赏这人的自信,他思忖一下,看了看远处的和阳王姬,最终开口:“今年上朝殿试题目是:说明孔门七十二贤的事迹与高纬鸩杀兰陵王的关系。你若能答出来,孤就信你。”
“私以为此二者之间并无关联。”虞忱面不改色地回答,“若是要牵强附会,也只有子贡所游四国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与高纬杀兰陵王相似了。”
“哇。”姚铮听见和阳王姬不大不小地感叹了一声,“他好聪明啊。”
“哎哟,真答出来了?”姬开惊讶地推着太子往前走了一点,声音也不由拔高,“难不成这人真是个天才?”
吴王白了他一眼,更是欣赏虞忱:“孤信你了。老三,关节一案交给你查了,若有其事择日重考。顺便把去年你俩造的悬案也翻掉。”
姬开笑着上前行礼:“儿臣领命。殿下让儿臣下午早些回去,儿臣告退了。”
接着他忙不迭走了。
吴王指着序列中一个空缺的位子,笑着对虞忱说:“既然你迟早要考上的,便先站在那儿旁听一会儿吧。”
虞忱规规矩矩行礼,领命站在了吴王指定的位置。
“公主,你知道吗。”和阳王姬目光灼灼地看着虞忱入列,目不转睛地对姚铮说,“那个位置是驸马站的。”
“?”姚铮震惊地看向她,“你看上他了?来时说人家不畏强权,刚才又说他聪明——”
姚铮把她从门框上拉下来,按着她的肩膀,又伸手在她额头上细细感受了一会儿,方才纳闷地说:“这也没烧啊。”
和阳王姬看着她,本来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无语两个字呼之欲出。
“你清醒一点啊!”姚铮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按着她的肩膀晃了晃,“你只是刚刚出门时遇到他碰巧送过来而已啊!”
“你要是成婚了我就没法住你家了啊!”
“我还真以为你多高冷,怎么动不动对人家一见钟情啊?”
“万一他有未婚妻你怎么办?!”
和阳王姬眨眨眼,说道:“可是他好自信啊。而且殿试的题也能信口答出来。”
“我哥也学富五车啊。”姚铮更是无语地开口,“嫁给我哥说不定还能当皇后呢。”
“谁要当皇后啊。”和阳王姬淡然回绝,透过敞开的大门继续偷看被一见钟情的书生。
姚铮看着她自甘堕落的样子,猛然一拍额头。
从小到大好不容易有了个身份相当志趣相投的朋友,还没捂热乎呢就要被男人拐走了。
吴王制止了太监准备关上门的动作,为芳心暗许的大女儿行方便,指节敲着椅子扶手,微笑着看向太子:“子信,子启的两个本奏完了。接下来说说你带来的那四个本吧?”
太子微微张嘴,完全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一想到那四个空本,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可他临时也想不到参谁,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儿臣的四个本……全是空本。”
满座哗然。
吴王眯眼笑着问他:“你没事带四个空本来干什么。”
太子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最终呵呵笑了两声。
“下不为例。继续议事吧。”吴王冷哼一声,揭过此事,挥手让太子回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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