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寒山

金陵是个好地方,可是他们的行程排的实在太紧,而且“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景象也没见着,姚锐很快就失了兴趣。

于是他们只在金陵待了一日便启程沿江到了阖闾城。

行程赶的太紧,城里大小官员竟都还以为皇子还待在金陵。

周敬王六年,伍子胥奉吴王阖闾之命,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在姑苏山东三十里建阖闾城,也就是如今的姑苏城。

只是前朝某位皇帝比之姑苏,更喜欢阖闾城这一称呼,方才沿用至今。

同样的,大船进不了阖闾城——尽管城里“人家尽枕河”。

何况雨化龙前不久刚带着兵刚从阖闾城北上,现在城中不少水道上还飘着战争遗留下来的断樯,偶尔还有尸体漂过来。

赶着水道没清理干净的时候出门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而摆渡的人不多。

倒是有一堆不搭人的施粥船行医船。

有的施粥船还特意停一停,看见他俩锦衣华服不像是能饿着的样子就又走了。

“殿下,这下我们怎么走?”两人站在河岸上,姬开压着声音问姚锐。

决明子欲言又止,被姚锐制止了:“别说话。再等等。”

决明子只好闭上嘴。

韩家的基业是三百年来积攒的,阖闾城又是发家之所,韩国丈带到长安的生意不过冰山一角。

齐国每年税收十之七八是农夫交粮或折布折银,剩下十之有一是车船税等各类杂税,再剩下便是商户所交之税,其中韩家又占十之五六,还不算他家的车船税、私产税、关口税等等杂税。

燕国和吴国的财政情况也与齐国相差不大。因而韩家是当之无愧的巨贾。

偌大家业目前是韩皇后的小叔在打理,几个堂兄堂姐当副手。而且韩国丈还会定期回来看看弟弟和侄子侄女管家产管的怎么样。

而韩皇后从小对自家产业没什么概念,还以为就老爹带到长安那一点,于是偶尔会跟夫婿儿女担心一下身无长物的叔叔在阖闾城过的多艰难。

姚锐以为这个叔公现在最多就是个普通人,懒得麻烦他,到快走时去看看,给一些银票便是。

“殿下……”决明子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家殿下在河边碰运气,便只好用剑柄怼了苦木一下:“要不去看看家主在不在主家吧。”

苦木叹了口气,点点头,往韩家主宅去了。

就算国丈不在,皇后的叔叔姑姑堂哥堂弟也会在。这群人总归是认识他的。

“来船了!”姬开看着缓缓漂过来的小船,高兴地拉着姚锐往小船上去。

姚锐递给船夫一张银票,钻进了船舱坐下。

乌篷船是江南极有特色的船只,船舱低矮,不便站立。

船夫用吴语说了句什么,可船舱里的两个人压根听不懂,只管兴高采烈地用船夫也听不太明白的官话交谈着。

“殿下,咱们先去姑苏山还是寒山寺?我听说皇后在阁中时礼佛,常去寒山寺……”

姚锐嗤笑一声。

韩皇后要是能礼佛才奇怪。她虽是个才女,嫁人之前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跋扈性子,比起说她去拜佛,还不如说她是去向方丈要素酒喝。

“那便先去寒山寺吧。”姚锐微微笑起来,“不过我觉得母后并非礼佛。”

按着皇帝的说法,韩皇后西凤酒一坛一坛地灌都不带醉的,甚至还能出言嘲讽贡酒不够劲。

决明子恰时探头进来:“殿下,船夫问您要去哪。而且他说钱给多了……”

“寒山寺。”姚锐开口打断他的话,“钱不必找了——放下!”

决明子注意到姬开趁着姚锐转头和他说话,把桌上的一整盘酥糖端走了。

“……”他缩回脑袋,用苏州话与船夫交谈了两句,身后的船舱里隐隐传来争吵声:“你不能吃了!前天在金陵都吃了多少桂花鸭了!”

“反正要上姑苏山的,你让我吃一点能怎么样?”

“不行!我怎么知道决明子会不会告诉韩皇后!”

船夫听着里头的吵闹声,虽说听不明白,到底也怕对自己的船不好,便对决明子说:“公子,你要不要管管他们?”

决明子万般无奈地把头探进船舱,从姬开手里把托盘抢走了。

“殿下,多食无益。”决明子拿着盘子,垂下眼帘劝告姚锐,随后又出去了。

姚锐跟着爬出去,准备从决明子手里至少讨一块来,结果就看见决明子把整盘糕点倒进了水里。

他心痛万分地又坐了回去。

决明子叹了口气,心想以后还是要劝姚锐赶紧回长安,他不过到燕国几个月,自家殿下便开始贪嘴了。

也可能是在长安时约束的太严。

韩家祖上是开国功勋,被夺了爵位后便开始从商,声势也逐渐壮大,至少在阖闾城内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了。

现在家里出了个皇后,更是在阖闾城横着走——燕国和吴国都不想触齐国的霉头。

战争对韩家的损失也就是九牛一毛的程度。

包括现在清理水道的工人都是韩家花钱雇的,到处乱走的施粥船行医船也是韩家叫来的。

韩国丈的亲弟弟管着阖闾城的产业,主要在江南给侄女侄孙造好名声。

“堂主,苦木回来了。”杨国夫人抱着狗,推开门对正在喝酒的亲爹说。

韩堂主似乎有些醉了,随口说了一句:“那我大侄女回来没?上次回阖闾城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来阖闾城求医问药时韩王妃急着上姑苏山,压根忘了还有个叔叔,无功而返才想起来没回家看看。

韩皇后的几个堂妹在陛下继位后都被乱七八糟地封了诰命,杨国夫人是韩堂主的大女儿,也是个跋扈的主,听见亲爹的话便心生不爽,把狗一放,叫下人打了盆冷水,一把泼过去:“喝喝喝,就知道喝!二殿下来了!”

“哎哟你这个不孝女!”韩堂主酒醒了一半,手舞足蹈地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杨国夫人翻了个白眼,弯腰抄起狗,拉开门,让苦木进来了。

韩堂主尴尬地笑着从地上起来,拧了拧衣角上的水:“苦木,二殿下在哪儿呢?这边一点离不得人,几位殿下从出生我都没看过……”

“在河边吹风呢,你管不管!”杨国夫人那一点好脾气消磨殆尽,在自家人面前也懒得继续装,一瞪眼便斥问亲爹。

韩堂主看了杨国夫人一眼,又震惊的看向苦木:“这……真的?前天不还在金陵吗?为什么不叫我呢?”

苦木点点头:“真的。殿下不喜欢金陵,提前来了。皇后以为你们睡桥洞,殿下觉得你们已经很惨了不想麻烦,还说走时顺便送些银票……”

“那你们怎么不告诉他呢?吹坏了怎么办?”韩堂主一拍手,欲哭无泪地质问苦木,也顾不上一身湿衣服,马上开始做安排:“老大,赶紧叫人把画舫弄出来,摆个小宴席,再弄几个舞女——”

苦木环臂无奈地开口:“堂主,殿下又没问过这事,我们自然不说。而且不必那么……”

不必那么麻烦,最晚后天就会启程去杭州。

“不必什么不必!”韩堂主对着苦木指指点点,“殿下为君,我为臣,君臣之礼怎么能废掉呢?我哥老说皇宫里吃穿用度都寒酸,孩子指不定受什么委屈呢。”

受委屈倒说不上,皇宫里的菜还是比民间的好一点的。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具体就体现在早上有鸡蛋,半个月一顿肉菜。韩国丈从第一次陪女儿吃饭后就雷打不动地晚上给孩子送饭加餐。

家法只管得着正餐,加餐可管不着。

苦木欲言又止,被韩堂主止住了:“行了,你带人去找殿下,我去换身衣服。你看看,这不孝女从小到大一点没改……”

寒山寺现在的方丈是个瞎眼和尚。

但是真的是个慈眉善目的高僧,约莫有**十岁了,心性平和,船还没靠岸便带着一群和尚站在案边迎了。

“大师。”

神鬼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姚锐学着其他和尚的样子双手合十向老方丈行了一礼。

姬开看看姚锐,又看看一群年轻和尚,连忙也跟着行了一礼。

方丈呵呵笑了一下,开口说道:“老衲早知与二位有缘。从殿下到金陵开始,老衲便日日带人在此处等着。”

寒山寺的大钟轰然敲响。

“二位不如随老衲移步寺中?”方丈稍微愣了一下,随后又笑着询问。

姬开拉着姚锐的衣袖,明显不想到寺庙里跟和尚一起睡,却又不好在和尚面前说,只保持着得体的笑,想着如何委婉的回绝。

“好啊。”

没等他酝酿好说辞,姚锐就欣然同意了。

方丈完全不在乎两人什么反应——他也看不见,只引着他们往寺里走,一遍讲着韩皇后和钟王后的事:“几十年过去,早就是物是人非了。韩姑娘和钟姑娘以前常常来讨一杯素酒喝,又会留下来听老衲讲半日佛法……”

钟家是白手起势,与韩家这样的巨贾几乎完全无法相比。两个姑娘素手银钗引为至交,倒也是美事一桩。

韩皇后闯祸总带着钟王后一起,闯祸的地点大多是寒山寺。

“咱们又不是来听故事的!”姬开趁着方丈出去沏茶,附在姚锐耳边低声提醒。

姚锐咽下嘴里的素肉,随口说道:“我们又不差时间。反正你也没听过这些故事,恰好回去讲给吴王当乐子。”

寺庙提供的饭食姑且可以当宵夜。

姚锐忽然放下筷子,问姬开:“你觉得方丈是真的得道,还是装瞎?”

“真的是得道高僧吧。”姬开耸耸肩,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质疑的,“你这人真奇怪,有时候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有时候宁可怀疑人家是装的……”

姚锐推了他一把:“你先出去。”

“啊?”姬开想不到这位殿下又要干什么,匆匆拿起桌上自己的宵夜,被决明子的剑柄怼出去了。

那方丈恰好与他擦肩而过。

方丈小心翼翼地把茶壶茶杯放在桌子上,开口问姚锐:“殿下,方才公子出去是……?”

姚锐拿起筷子,在碗里扒拉两下,随口说:“如厕去了。我想问问大师,您是如何分辨我们二人的?”

方丈愣了一下,抿了口茶,微笑着说:“老衲今年八十有九,失明已近八十年了。日久天长,便能以气味辨人了。譬如皇后身上是荷香,王后身上是萱草的味道,而这位公子……”

他指指决明子,笑意加深:“杀的人应该不少吧?”

闻香识人姚锐也听说过,但是不怎么相信——人们认他一般都是透过眼睛。

“决明子。”姚锐身子微微前倾,直勾勾看着方丈无光的眼睛。

决明子走到方丈旁边,面不改色抽剑出来架在他脖子上,又恰恰离皮肉有好一段距离,连冷肃的寒意都是感受不到的。

方丈丝毫没有惊慌,自顾自喝茶,又笑着问:“殿下想知道什么?”

姚锐并不回应方丈的问题,只是又说:“你算不算坏了规矩?”

修道者,也就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不得与人界有过多交际的。这话出自高后之口——这位奇女子自称是神龙之后,姑且就当她是。

国师和陈监正就是这一类人,他们被封了官职,相当于与太祖立了契,就必须为大齐卖命。

方丈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忐忑地开口:“殿下说的什么规矩?老衲从万寿公主当政开始,修禅八十余年,还未曾坏过律法。”

“哼。”姚锐冷哼一声。

决明子把剑收回鞘中。

“大师,你觉得天生异相,究竟是祥瑞还是枷锁?”姚锐双手交叉支撑着下巴,他抬眼定定问方丈。

方丈记得人的眼睛长什么样,也听说过他的蓝眼睛,闻言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很快说道:“您以为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世事无常,命有定数,上天如何安排,自有它的道理。”

姚锐勾唇笑起来:“那我如果杀了另一个所谓‘身负天命’之人呢?”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国师,抑或是钦天监的陈监正。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未免太过无趣。

“……”方丈沉默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皇子不爱听的,也不能违背心中之法,只好开口说:“《坛经》讲:‘非幡动,非风动,仁者心动。’,可殿下也该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害人……”

姚锐微笑着竖起食指:“嘘……后面的,我不想听。”

他要杀的人信佛,一句从得道高僧口中讲出的“仁者心动”,已经足够了。

“决明子,记下了吧。”姚锐拍拍衣摆站起来,问一边的决明子。

决明子立刻展示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一个盒子。

那小东西是昌平侯府里流出来的。听说当年有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偃师,打造了这能储存声音的物件。

“大师,我们走了。”姚锐推开门,笑着回头向方丈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方丈深深叹了一口气。

韩皇后当年也问过类似的话,他给了一样的说辞,母子二人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择。

一个够听劝,要对付那个是没杀,折腾的是生不如死;另一个是压根不听,彻彻底底的随心而动。

“还吃。”姚锐猛然一拍姬开的背,“走了,到姑苏山去。”

姬开险些呛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满地说:“你开玩笑呢。这大半夜的哪还有船。”

“你这素肉可真好吃。”姬开把碗交给一边的看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和尚。

和尚捋着胡子笑道:“当然了,当年王后也喜欢吃呢。”

“那大概是真好吃了。”姬开用手帕擦擦嘴唇,随口说了一句。

他又不是钟王后亲生的,平常喜好也大相径庭,难得有一样都喜欢的东西。

“你到底走不走。”姚锐有些不耐烦了,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

姬开下意识直起腰,转头微微笑着回应:“当然走,可我们怎么走?”

“苦……”姚锐回头去找苦木,没看见人才皱眉问决明子:“苦木去哪了?”

“我让他找韩堂主来接您。”决明子坦然开口,似乎是有些愧怍,睫毛微微垂下,显得极为委屈。

姚锐受了韩皇后影响,自然也以为韩堂主穷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见了决明子做出这幅死样子,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最终只说:“……麻烦他干什么。下不为例。”

姬开仔细观摩着决明子的表情,弯起眼睛笑了笑。

“带我们上姑苏山。”姚锐从容地夺过决明子怀里的剑,挂在他背上,又从善如流地伸手抓住他一只胳膊。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小孩,他什么德性决明子清楚的很。

决明子抓紧姚锐的胳膊,另一手向姬开伸过去。

三公子下棋不按规矩走,打牌也不会照着常理出牌。这一会儿倒把叛逆的本性发挥完全了。

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抽了风,一把把姚锐从决明子手里拉了出来,又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打横抱起,并附言一句:“你怎么这么轻呢?”

“放我下去!”

姚锐不怕高,但怕这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在地上摔一下的感觉,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第一瞬间就开始剧烈挣扎。

决明子也吓了一跳,连忙从一边托着姚锐的身体。

姬开练力气也没练到好处去,姚锐一挣扎重心自然不稳,怎么也稳不住,不过半柱香姚锐便挣扎着落到了地上。

被决明子扶着两脚站在地上的。

“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啊?”姚锐略显愠怒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原本白皙的脸也染上了一抹薄红。

姬开见他好像有些生气,便学着方才决明子的样子,垂下睫毛认错:“殿下,臣知错……”

“……行吧行吧,下不为例。”姚锐无奈扶额,一手搭上决明子的肩膀,“下次做事清醒一点。”

姬开登时收起脸上的表情,高兴地跑到另一边去抓住了决明子的手臂。

敢情这位殿下现在吃软不吃硬——还以为跟以前一样软硬不吃呢。

姑苏山在寒山寺的南边,说远也不太远,反正决明子以前做过畅游江湖的剑客,带着两个根本难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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