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飘雪,金雕玉砌的玉芙宫地龙烧得火热,暖意酥人骨头。
皇帝踏进宫殿,荣禄熟练的替他解下大氅,抖了抖上头的雪。
他走得急,太监们撑伞疾行,愣是跟不上这位年轻陛下的步伐,以至衣领、眉睫、发尾都沾上还未消融的白雪,好在陛下素来是个性子淡的主,并不苛刻计较他们的失职,只双眼习惯性的朝殿内看去。
荣禄暗骂了声那群小兔崽子没用,十几条腿竟跟不上陛下,刚要给皇帝扫发尾的雪,就被他抬手止住:“她今日用过膳了吗,进了多少?”
甫一进殿,浑身的雪,自己还没用膳呢,就先问起那位她来了。荣禄知道他在问谁了,天上地下,陛下心尖只有一个人。
循着皇帝的眼神看向重重帷幔的内殿,荣禄讨喜的脸上堆起的肉褶子都苦涩许多:“夫人今日进了半碗粥,不肯再吃其他的。”
原本神情淡淡的皇帝听得皱起眉头,走到薰笼前烤火,“让御膳房和太医院一起想法子,做开胃的菜来,总这么不吃东西,不是办法。”
荣禄道是,紧接着小心翼翼觑了眼皇帝,见他已经烤化身上的雪,正要去内殿,忙说:“陛下,夫人已经歇下了,不过醒时留了话,说她病容憔悴,无力起身,自觉无颜面见陛下,斗胆效仿李夫人避见君王,望陛下莫要沾染了她的病气。”
荣禄知道玉芙夫人的性子,她哪里会怕过给陛下病气,她是不想见陛下。
荣禄知道,姜献当然也知道。
头顶无声。
荣禄低着头,良久才听到皇帝慢慢笑了声,“退下吧。”
众人道是,门被徐徐关上,荣禄瞧见陛下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中,隐约可见他修长身影伫立床榻前,抬手欲掀床幔,眼睫微垂,冰雪消融。
外间的动静,穗穗听得见。
她闭着眼,谁也不理。
穗穗已经病了很久很久。
她从前是公主,老皇帝在时不受宠,住着偏僻的宫殿,一年分不着几件新衣,老皇帝驾崩后,她倒成了新皇最疼爱的人,食邑一度越过了新帝的亲生胞妹仪华公主。
却不是以妹妹的身份。
帝王的疼爱,自然也有其他的疼法。
她是无福之人,消受不了帝王的雨露君恩,很快病倒了。
从病倒的第一天,搜罗来的名贵药材和天下遍寻的名医被源源不断的送进她的宫殿,本该活不过两年的病,被天家的威严手段生生拖到第四年。
真是度日如年。
穗穗厌倦了和姜献在一起的日子,她或许本来就不是公主,但也有成为一个普通女子的可能,也好过如今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只是因为姜献为她修建了奢靡华丽的玉芙宫,阖宫上下,朝野内外,都称她为玉芙宫夫人。只要提及她,一个个都会露出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
也是,一个公主,在及笄礼上被人揭发并非皇室血脉,匆匆成婚,新帝登基后又被以公主之礼迎回后宫……
穗穗心气儿高,前两年总被外边的流言蜚语气得血气上涌,纤弱的身躯轻颤,久病的面容依然漂亮的不像话。
健康的穗穗像雪白荼靡花旁的红樱桃,那么生病的穗穗就像夏日冰碗里浮动的紫葡萄和白荔枝,水珠巍巍颤颤,像极她腮边的眼泪。
姜献站在床畔,抬手正要掀开床幔,想到什么般收了回去,他重新走回薰笼旁,翻烤骨节分明的双手。
身上沾的雪化得快,手掌浸透了外面寒气,冻得微僵,他不惯用手炉,手掌总是凉得厉害。
穗穗之前就为此闹过,她怕热也怕冷,像个一年四季都要温着的玉珠子,嫌他手冷,热起来时又太烫,死活不让他碰。
如今病了,人更娇气。
“怎么不吃饭?穗穗,要吃饭。”
他像寻常人家的兄长,含着关心询问穗穗。
穗穗背对他卧着,小小一团。
明黄纱帐上绣满宝相花纹。
宝相花是吉利富丽的花样子,宫廷织造,那花纹更加繁重华贵,盛得要开出明黄的纱幔,将穗穗单薄的人牢牢压进花的影子里。
穗穗听见姜献走过来。
他的手掌已经烤热了,撩起纱幔坐进来,把她搂进怀里,他脱了外衣,发尾仍有些湿。
他们交颈依偎的时候,发尾扫过她敏柔的脖子,很痒,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就知道,这出“李夫人不欲见帝”的把戏对姜献不管用。
她不愿见姜献,却拦不住姜献,他是皇帝,想去哪里,想幸谁,谁也拦不住。
穗穗不说话,姜献也不急,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穗穗实在也没有力气挣扎。
过了一会儿,姜献又低声叮嘱她要按时吃饭。
吵的要命。
不想再听他说话,穗穗贴近姜献的脖颈,因为没有力气抬头,只吻到他的下巴。
姜献顿了顿,将她抱得更紧。
兄妹十载,伴驾两年,深夜被汗濡湿的眼睫和唇边交渡的气息,世上再没有比他们还要更熟悉彼此的人,穗穗深知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代价是她仰透脖子,脚尖绷直,泪水打湿锦枕。
姜献从她绣满芙蓉的裙摆下抬头,轻声说对不起,惹她哭了,自然是要道歉的。
他替她擦拭更衣,又简单收拾自己,叫荣禄传膳,撬开她的唇齿喂进热粥。
粥里有药,哪怕加入了山珍海味的食材,也挡不住炖化的药味。
穗穗任他摆布。
她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至于粥,吃就吃啦。
反正她也快死了,无非早晚。
姜献之所以逼她用膳,起因是她在被姜献宠幸的第二年,日益嗜睡消瘦,姜献以为她有喜,召来太医。
太医却说她大限将至,是死兆。
至于大限将至的原因,无非是她天生体质比别人差些,又积郁良久,已成心病,无药可治……
姜献勃然大怒,穗穗却笑出了声,一改小心谨顺的态度,愈发放肆任性。
她不肯再喝药,不愿再接受太医的诊治,珍贵美丽的面容如褪色的珍珠迅速黯寂下去。
姜献为此和她大发雷霆,穗穗不甘示弱,在一次争吵中怒急攻心,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含泪栽倒下去。
姜献那一刻的眼神又惊又惧,从此再不强求她接受太医的诊治,只费尽心机的在她日常膳食中加入吊命的药材,好悬把她的命留到今日。
姜献不想她死,她知道的,可她不想要姜献了。
宫外的人羡慕妒忌她的恩宠,不知道她自戕根本不需要勇气,只差一个时机。
姜献如影随形的目光和占有,四年如一日的压迫都让她日益憔悴,不过是她生病之后,姜献才装得好像斯文温柔了起来……
但那也只是表象。
病发那日。
她咳血不止,血染红了大半张脸,还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她素来爱漂亮,想也知道自己如今多可怖。
若是照镜子,只怕自己也要被吓到了。
姜献只紧紧攥住她的腕子,他眉目阴沉,像发怒又不像,穗穗见惯了他生气的样子,临到死也不怕了。
他的亲妹妹,真正的公主,仪华公主哭泣着替她擦脸上的血,回头哀求她的皇兄:“皇兄,你放开她吧。”
姜献置若罔闻。
穗穗终于等到这一日,心情大好,身体和头痛得快裂开,她居然仍有心情笑起来,眉眼弯弯,断断续续,一边咳一边对姜献说:“再见啦姜献。”
她疼得眼泪狂掉,居然还可以笑得那么漂亮,眼睛逐渐像失去光泽的宝石,意识剥离身体,每一个字都轻得像叹息:“我们再也不要见啦。”
本应该是他们这段孽缘的终句。
姜献笑了下,他盯着她,俯身在她耳边说:“好,再见。”
然后……
然后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的眼睛黑的让她一个快做鬼的人都害怕,牢牢攥住她的腕骨,好似就算上了阎王殿,他也不会放过她。
仪华公主的哭声像潮水蔓延了过来,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哭喊她“穗穗。”
“穗穗……”
“穗穗?”
“穗穗!——”
……
耳边蝉鸣不息,清脆也聒噪,穗穗睁开眼,眼皮又重得沉了回去。
她翻了个身,窗外树荫带来清风徐徐,舒服得她下一秒就要酣睡。
南盈禾笑着点她鼻尖,手里团扇摇摇,拂动姐妹二人身上的淡香。
她无奈的看着贪睡的妹妹,温柔的眼睛透出怜爱,“穗穗,快醒醒,白日睡这么久,夜里又要当夜猫子了。”
穗穗捂住耳朵,往南盈禾的怀里钻去。
姐姐体温温暖,皮肤却像玉如意一样沁凉,穗穗像找到窝的小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埋南盈禾怀里。
“让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我好困。”
听她这么说,南盈禾无奈弯眉,只好继续替妹妹打扇。
南嘉穗半个月前,穗穗和四姑娘洵美为一盆牡丹花起了争执,打闹时掉进后花园的湖里。
穗穗不通水性,救上来时人快不行了,还是老祖母去求宫里的太后娘娘,请来御医医治,才把人救回来。
从那之后,穗穗便愈发嗜睡,南家人都以为穗穗是落下了病根子,太医却说并无大碍,兴许只是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只有穗穗知道,她这半个月来,夜夜梦见过去的事,她明明已经死了,睁眼却成了南家六姑娘,南嘉穗。
时间也变了,约摸是她死后第三年,皇帝仍是姜献,她去世时,二十岁不足,姜献比她大一岁,如今该有二十四岁了。
至于“南嘉穗”,才十六岁而已。
不过,穗穗很快就想开了。
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能逃离姜献,重活一世,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她会很珍惜,很珍惜这一次的性命。
她要把没去过的,没看过的,没吃过的,都经历一遍。
之前发生的,好像上一世的事,唯有姜献的面容和眼神,似还在眼前。
嘉穗夜里做梦不得好眠,自然只能白天补觉。
姐姐在旁,光阴正好,穗穗睡得喷香,忽然被门外一道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吵醒:“南嘉穗,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居然敢让我在外面等这么久,我都要被晒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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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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