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我用咱们绣的帕子,在大殿那儿换了一盏冰酥酪,听说解渴的很,眼下还没化呢,公主快和两位娘娘尝尝!”
小宫女凝霜,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冰酥酪,冲进狭小偏僻的翠微宫。
她步伐飞快,走得却很稳当,碗里边满满的酥酪,一滴都没漏出来。
奶冻宛如月华浇灌,在青瓷碗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穗穗本在墙角浣衣,听见动静,两只搓得发红的手掌,在腰上擦了两下,像跳脱的兔子蹦进宫里。
瞧见微弱的烛光中,莹莹淡黄的冰酥酪,穗穗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哇,凝霜,你好厉害!”
她虽是公主,因生母俞才人身份低微,自出生起便不被人看重。
父皇膝下有几十位皇子公主,名门贵女所生的不在少数,穗穗理所当然的被淹没在人海里。
宫女尚有内务府登记造册,有姑姑教着,主子护着。
她一个不受宠,母家卑贱的公主,连寻常宫女都不如,粗茶淡饭糊口便不错了。
穗穗平日混的最熟的便是豆芽、白菜,乳白豆腐老三样。
清淡不管饱,还刮肚里的油水。
像这宫中御膳房大厨炮制给贵人娘娘们吃的金贵点心,例如樱桃煎、滴酥鲍螺、荔枝膏、冰雪冷元子啦,穗穗久闻盛名,却吃都没吃过。
她唯一吃过的,是年节给皇后娘娘请安,在坤宁宫吃到的酥琼叶,裹上蜜浆,吃起来咔嚓咔嚓,酥酥脆脆,老天,神仙滋味。
不过让穗穗选,她还是宁愿吃一盅炖肉。
点心虽香,却不饱腹,吃了容易馋,回去干不动活。
这会儿,大殿正为从边关凯旋的万将军办贺宴。
平时穗穗和母妃带着凝霜就会绣帕子香囊,托交好的内官带出宫卖。
母妃心灵手巧,绣工又好,绣出来的花样总是不愁卖。
换来的银钱,拿去打点御膳房或内务府,好换来一道肉菜,或是一匹质地尚可的新布,又或是冬日一盆炭火。
凝霜机灵,知道看守大殿的大宫女碧珠心气高傲,衣食物件都要用好的,和别人不同的,仅次于主子们。
便用俞才人绣的一块荔枝花手帕,和碧珠换来一碗冰酥酪,给穗穗和才人尝尝鲜。
烛火幽微,清风沐沐。
穗穗小心翼翼的护着短短一截即将耗尽的烛台。
内务府总是克扣,入夜后几人节省,连蜡烛也不敢点太久。
穗穗和凝霜两人四只眼睛,看了酥酪半晌,谁也不舍得先吃。
还是穗穗捧起碗,跑进翠微宫的正殿,小心翼翼把冰酥酪放在桌上。
掌心沾上碗壁冰凉的水汽,都舍不得挪开。
内务府不会给她们拨冰鉴,夏夜闷热,都是母妃给她扇蒲扇熬过去的。
“淑娘娘,母妃,凝霜换了冰酥酪,快来吃,不然要化了!”
穗穗年纪虽然小,但很孝顺,知道母亲的不易,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母妃吃。
穿的衣服,更是拣母妃的旧衣,裁成小块缝起来,做成合身的裙子,权当给自己做了件新衣裳。
俞才人不忍心女儿小小年纪连新衣裳都没有,换来的新布匹悄悄给穗穗裁衣裳。
多出的布料,也给凝霜做件神气的小坎肩。
她心善,可在宫里过日子,是最忌心善的。
听见她的呼唤,两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相携着从内室走出。
一个面色苍白,有病入沉疴之相,一个鬓角已有白发,面露疲态,但都不难看出曾经的美丽。
那个生病的,便是淑嫔,鬓有白发的,是俞才人。
淑嫔曾位列四妃,只是后来父亲犯错被罢官,牵连了族人,母族式微,她的性情又内敛木讷,不为皇帝所宠爱。
又因被人陷害,在宴会上误穿了和萧贵妃同色的裙子,被萧贵妃打压。
皇帝借了个由头,将她从淑妃贬为淑嫔。
淑嫔曾有个女儿,俞才人就是她女儿的乳母,一次皇帝探望刚出生的女儿,见她殊色动人,便临幸了。
没成想这一次让俞才人怀有身孕,被太后知晓,和夫家断了往来,充入后宫。
淑嫔并不曾怪过她,但她的性情和淑嫔一样含蓄温婉,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中,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毫不起眼,很快被皇帝抛诸脑后。
淑嫔遭到皇帝的厌弃后,刚出生的女儿被新的乳母怠慢,呛奶窒息而亡,她终日以泪洗面,很快也生了郁病。
而俞才人在无人理睬的僻静宫院,生下了穗穗。
冰冷的皇宫里,没有皇帝的宠爱和过硬的家世,只有互相取暖,日子才没那么难熬。
淑嫔思念夭折的女儿,常常去探望俞才人和穗穗。
一来二去,二人便一同抚养了穗穗。
皇后忙于对付萧贵妃,摆摆手就准了二人挪居翠微宫的事。
“你们两个小丫头吃就行了,娘娘不饿。”淑嫔被俞才人扶着坐下,温柔的注视着穗穗和凝霜。
俞才人坐在一旁,取出簸箩中的针线,借烛光做活,对穗穗摇头:“娘也不吃,穗穗吃。”
两个小丫头,头挨着头,谁也不肯先动筷。
翠微宫年久失修,如今就住着淑嫔和俞才人,之前还有十几个宫女伺候,见二人长日无宠,都各自寻了出路跑了。
只留下淑嫔陪嫁的老嬷嬷,和年纪幼小的凝霜。
老嬷嬷身子骨比淑嫔还差点,卧病难起,所以平日里杂活都是几人一起干。
淑嫔从来不自矜身份,她若是哪天身子觉得好些了,一样和她们一起浆洗衣物,为庭院除草。
只是无事的时候,常常捧着闺中旧书反复研读,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
穗穗启蒙的知识,就是淑嫔一字一句教的。
夏夜里炎热散去,树荫下凉风习习,穗穗只觉得比用了冰鉴还舒服呢。
她和凝霜对视一眼,一人抄起一把小勺,挖出一大块酥酪,喂到淑嫔和俞才人嘴边。
坚决要她们吃。
两个大人拗不过孩子,被迫张嘴吃了。
穗穗和凝霜这才鼻尖沁汗,小口挖了送到自己嘴里,冰冰凉凉,甜甜奶奶,好吃死了。
四个人在烛光月色下分着吃完了一碗冰酥酪。
俞才人摇着蒲扇,神情柔婉含笑。
听穗穗讲,她白天偷偷跑去宫内教坊,在窗边学了她们的新舞蹈,她体态轻盈,纤细柔软,跳得可不比那领头的舞姬差呢。
说着说着,穗穗捧着冰碗,软软的道:“要是能天天吃着酥酪就好了,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淑娘娘和母妃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那该多好。”
淑嫔笑着摇头:“连盛宠优渥的萧贵妃都做不到随心所欲,或许皇后可以吧……和陛下夫妻一体,共受朝拜,想要什么,便都触手可及。”
年幼的穗穗笑得娇憨,“那我长大了不要做贵妃,我要做皇后!”
淑嫔笑得前俯后仰,“傻丫头,你是公主,未来天子的亲妹妹,怎么可能做贵妃,做皇后,这是有悖伦常的。”
穗穗听不懂什么是伦常。
她只看到俞才人眼睫低垂,轻咬着唇。
她那时还不知道母妃为何不笑,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并非皇帝的女儿。
幼时稚嫩清脆的童声尚在耳畔回荡,穗穗却皱紧眉头,一个字,也不愿去回忆了。
——她要做皇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多风光啊。
那样就能护住母妃,护住凝霜了!
可太晚了。
等她为姜献所得,母妃和凝霜都已经不在了,连淑嫔娘娘都苟延残喘。
她被姜献按在榻上,承受那盛不住,直往外溢到脚踝的泼天宠爱时,含泪想,原来做皇后也并非那么痛快。
她吃到了御厨为她烹制的,精致又美丽的点心,太医院三班轮换不休,只因她前日不小心咳嗽了声。
她被姜献手把手教投壶骑射,焚香点茶。
一日要更衣三次,每一件衣裳都是不同的,需要上百绣娘同时缝绣几日几夜。
她实在不忍,看着那些精美的华服,总想到母妃去世前的夜晚,还在挑灯熬夜,为她缝小衣。
自此她甚少穿精工细作的衣袍,以随性为美,不想京中女眷竟以为风尚,纷纷效仿她薄纱挽肩的随性之风,风靡一时。
真是讽刺。
不做皇后,又能做什么?
起初穗穗也不知道。
后来她在淑嫔的书里找到了答案。
她想去母妃的故乡扬州看接天莲叶,去淑嫔的故乡荆州看明湖秋色,随胡商深入沙漠腹地的西域小国吃蜜瓤甜瓜,或是一路北上等寒雪漠漠,看北国的雪花是否真的像书里写的一样,有鹅毛这么大。
在她已经不再贪恋荣华权势的时候,姜献用绫罗绸缎,翠玉明珠,和无上的权势,缚住了她。
他们相识的时间,彼此都有些太迟了。
……
平州的明月真大,大的占了半边天。
看着,竟像是要垂到院子里一样。
嘉穗微微侧头,用脸庞将碎发推到肩上,露出光洁柔和的杏腮。
她的眼神有着超出常人的冷静,如湃了冰块的葡萄汁,水汪汪香萦萦,却镇的人牙关发痛。
姜献隐隐觉得牙酸,他和嘉穗周旋了一个又一个回合,不怕她流泪,只怕她流不出眼泪。
他伸手,以手背触碰嘉穗的脸。
却碰到一片冰冷。
嘉穗竟仰起头,看着他,微微笑了。
她生得稠艳,连先皇都吃惊,他最美丽无双的女儿竟然是一个小小才人所生。
聪明秀美,能歌会舞,哪里像被养在落魄宫殿中的孩子?
说艳压群芳,也不为过。
“陛下。”嘉穗垂下浓密的睫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姜献温热的手。
她弯弯眼睛笑起来,清丽稚纯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妖冶,眼含秋露,绚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嗯?”
姜献微微吸气,哑声回应,他珍惜嘉穗任何一个反应。
“我从前听宫里的宫人说,前朝嫔妃有吞金自沉者,也未曾亲自试过,不知吞金是否真的能死,但想来那么硬那么大的金子吃进肚子里,也是活不久的。”嘉穗柔声说。
姜献的咽喉似被凉刀抵住,呼吸间都是森然寒意。
他们都是聪明人,太知道嘉穗这番话的用意。
她有死意。
姜献强忍着后脑勺及脊柱末炸开的惊恸,一把掐住嘉穗纤细白皙的脖子,咬牙切齿。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嘉穗被他掐得摁在红彤彤的床榻上,柔弱的身躯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咽着喉头稀薄的空气,眼角渐渐被逼出红色,她仍保持着冷静的微笑,冷眼看姜献被激怒,却束手无策的样子。
甚至抬高脖颈,好让姜献掐得再深、再狠一点。
最好直接拧断她的脖子!
让她不用再忧惧应付他无度的索求。
嘉穗声音细碎,不响,却足够摄人。
她断断续续的嗓音,飘浮在红蜡氤氲的婚房中。
“陛下不给我刀和剑,我就用金子和白绫,不给我金子和白绫,我就绝食不碰一米一水,再不济,我还有牙齿,我可以决定我的性命。但姜献,你留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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