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辞上了车,很快离开。
李乘玉站在甲板上,看着车马扬起的烟尘,握紧了船边的木栏。
太医虽然细细清洗过,但仍有一两块细小碎片埋在手心里,在手掌蜷曲时惹出尖锐疼痛。
他现在需要这种疼痛,提醒他不能过于感情用事。
最初决意远着顾未辞时,他并没有去想结局会是什么。
不是完全想不到,而是完全不敢想。
但他仍选择了这条即使他心存侥幸也知道以顾未辞的性子必然是不归路的路。
可真到了这一步,他才知道自己多难舍,多痛。
林昭清问出“到底哪里比不过顾未辞”时,他只觉好笑。
别说林昭清。便是全天下人,都比不过他的阿眷。
只是,远远处那再清浅他也能一眼认出的身影,在和陆清鹤依依道别后便落下车帘离开。
留下的是立在风寒船头的他,心上一片灯火阑珊的落寞。
碎片在紧握住的木栏的挤压下更往手心钻去,血又渗了出来,在被紧握的木栏上印出痕迹,再被新渗出的血痕覆盖,不绝地描摹着疼痛的翻涌。
李乘玉在这钻向心底的疼痛里红了眼。
天地如此空寂而寒凉,而他,再也没有阿眷了。
*
云泽的夜风太盛,水雾又避无可避,顾未辞到底没防住风邪入体,又在府内卧床了半月有余,仍是没有缓过来。
这夜他昏沉醒来,才发现窗外月已是残月,如弓似眉,弯弯细细挂在半空。连日照顾他几乎未曾安眠的执墨半身俯在床榻边,睡得很熟。
给执墨盖上锦被,顾未辞起了身。
躺得久了,身子酸痛。即使依然昏沉,他仍是慢慢地走到了窗前。
月色晦涩,落在窗前书案上,将案上层叠堆放的书浸出深深浅浅的影。
这几年他在扶疏院的时候甚多,倒是零零碎碎的把自己书斋里的书几乎搬过去大半。
前些时重新把自己的东西搬回来那日颇有仓促,这时随手理了理堆叠的书,他才发现里面夹杂了不少李乘玉的藏书。
这让他有些惆怅,又觉讽刺。
就像在云泽放船之时,李乘玉身边明明跟着林昭清,眉眼神情却依然展露着他能感知的明确哀戚。
就像他明明已经做了决意,却还在看到李乘玉手心的伤时无法止住地心里难受。
就像这些被他误带回来的书。
两人之间,曾经入骨入血的交融,在日日夜夜相伴中将彼此的点滴时日重叠成一样的频率与形状,想要轻松干脆一刀两断,并不轻易。
总有些痕迹黏糊地留下,非得一次一次切割、一点一点时日洗刷,才肯消褪。
爱一个人,和决定不再去爱那个人,他都是第一次经历。他不知道三年的深意,须得要多久的时间才能不再为那个人、那些不可再来的时日动摇心神。
三个月,亦或三年。甚或是五年十年、三十年。他心里没有标准。
君既无心我便休。他做到了,却并没有快意。
谁亲手斩断自己曾经以一生交付的信任和依赖,欢愉与爱挚时,会觉得全然都是快意呢?
那淌血的伤口要亲手缝合,血肉模糊的心的空洞要填补,就算一点一点都补好了,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风又起了,合着月色闯进窗里,落在书案上,翻动书页,留下清浅月痕。
顾未辞起身关上窗,把那一照月色尽皆隔绝在了窗棂之外。
三日后,执墨来说陆清鹤来见时,顾未辞是有些迟疑的。
但人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之门外。何况陆清鹤一直对他都照顾有加。
顾未辞换了身待客的衣服,让执墨把陆清鹤请到了偏厅。
见他来,陆清鹤站起身,先开了口:“我知道你现下见我难免尴尬,但这一趟,我总得来。”
执墨上了茶,听顾未辞吩咐退到偏厅外,顾未辞才开口道:“清鹤兄,我……抱歉。”
“我料到了。”陆清鹤清浅一笑,“平日见我你都在书斋,今日依足礼数请我到偏厅,我就知道答案了。”
“不。更早,或者说,我一直都知道答案。”陆清鹤一贯磊落,坦白心意时并不忸怩,此刻被顾未辞当面拒绝了也不愠怒,“这半月,你不是为避着我才闭门不出吧?若是让你困扰,该是我道抱歉才是。”
“怎会。”
陆清鹤清朗坦然,尴尬虽然无法瞬息一扫而空,但顾未辞到底自在了好些。
他解释半月闭门不出的缘由:“我受了风寒,之前去龙出渊取萤月果时的旧伤也未痊愈,这半月休养生息……”
门外忽而响起执墨的惊呼,继而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了偏厅。
顾未辞与陆清鹤俱是一惊。陆清鹤踏前一步,挡在顾未辞身前,才看清失了端重踉跄而来的人竟然是许青川。
许青川已全然没了平时的意态潇洒,脸色惨白气喘吁吁,见到陆清鹤和顾未辞,气也没来得舒出半口,便嘶声道:“清鹤兄,你在这,太好了!四皇子,四皇子他……有人密报君上说四皇子在成州私下开铁矿铸造铠甲兵器,并在府内私藏龙袍!”
陆清鹤和顾未辞震惊地互看一眼:这一天,终是来了。
“君上震怒,半个时辰前令二皇子连同枢密副使率左禁军到四皇子府邸搜查!”
枢密使是陆清鹤的父亲,陆清鹤身为四皇子府属员,君上跳过他父亲而令枢密副使行事,可见已经对四皇子毫无信任了。
而枢密副使关兆平和护军中尉李武成本就是林相的亲信,若他们连同二皇子入府搜查,便是本没有什么、都定能搜出些什么。这事态让陆清鹤和顾未辞手指发凉,急问许青川:“四皇子现下如何应对?”
“四皇子紧闭府邸大门不允他们入内,誓言若是二皇子和枢密副使入府查堪,他便宁愿自戕以证清白也绝不受奸人构陷!君上在气头上,听闻四皇子以兵抗命更是震怒,只同意三司连同二皇子和枢密副使入府搜查,即使几位国公爷侯爷自请同去做见证也不允。此时五皇子已急带神威军去护四皇子,但京兆尹魏大人听闻二皇子四皇子此番动作,已让京城禁军待命,又关了安平门,五皇子过不去!”
安平门是京城内城门,门内便是诸位皇子的府邸,一旦发生非常失态立即闭锁,无令不得开门。
神威军是太子亲率护军,自太子故世后便在京郊驻守规训。君上原本将神威军兵符交给三皇子掌控,但三皇子自觉体弱难捱,把兵符给了五皇子嘱他必要时支撑大局,可五皇子调得了兵却进不了安平门。若真冲撞上去,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不容赦的大罪。
“何况此刻若神威军和京城禁军冲撞,必然元气大伤,又怎么再去护四皇子?”许青川双眼都发了红,“我在听闻消息后便奔去四皇子府,但府邸已被重兵围住,我进不去,也得不了四皇子的消息,打算去找清鹤兄但安平门紧闭不能通行。若不是守门的禁军护卫当年是得我爹举荐才谋了官职,我也会被困在安平门内,信都不能给你们送来!”
虽然早已知道二皇子将发难,但调动左右禁军、封闭安平门这样的状态,只能是君上亲自调度命令。陆清鹤镇定心神,向顾未辞道:“你在府内等消息,我去找我爹一同入宫陈情,望君上允四皇子面圣申诉。”
“只怕君上不允。而此刻已危如累卵,四皇子府内卫护不多,抵挡不了太久,万一四皇子真的……真的……”
许青川说得悲观,但陆清鹤和顾未辞均知晓,他这不是危言耸听。
“但现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陆清鹤道,“青川你去安平门,若五皇子真要冲撞京城禁军强闯安平门,你无论如何护住五皇子安全……”
“青川你去请五皇子稍等片刻,我现在去逍遥侯府。”
顾未辞开声,止住了陆清鹤的部署。
陆清鹤和许青川均是一怔,许青川问道:“你想让乘玉去向君上为四皇子陈情?”
陆清鹤道:“他此际的立场实在微妙,未必肯去。”
点点头,又摇摇头,顾未辞起身向门外疾走:“半个时辰,若我未到安平门,你们要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
没有耽搁片刻,他策马,向逍遥侯府疾驰而去。
到了逍遥侯府门外,顾未辞并未下马,迎上来的阿勇见是他,也没半刻耽搁,转身便和初九快速开了大门,在顾未辞策马而入时满脸喜色地大嚷着:“世子回来了!”
疾驰的马蹄声远远传入扶疏院,李乘玉闻声快步走到扶疏院门外,正看到倏然勒马翻身而下的顾未辞。
他脱口而出的话里满是自然而出的关切:“怎么急成这样?马跑这么急,你受得住么?”
原本就沉疴未愈,风寒也并未全好,这场心里堵着急的策马狂奔颠簸透支了太多气力,顾未辞待要开口,却喉口一热,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落在地上,溅起的小血点在李乘玉的白鞋上落下星星点点。
他也支撑不住地扶住了马背,想稳住身形。
李乘玉迟疑一瞬,忽然身子前倾,抬手绕过了他的肩和膝,一把把他抱了起来,转身抬脚进了扶疏院,快步走向主屋。
这于李乘玉是早就习惯的举动,顾未辞再是挣扎,也被他手臂施加的巧劲化解,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透支体力的昏沉中,顾未辞下意识抓紧李乘玉的衣襟,说:“我要能开安平门的军符。”
李乘玉脚步一滞,很快缓过神来,进了主屋,把顾未辞放在了床榻之上。
他靠近,细细凝视顾未辞的眉眼,叹声:“阿眷,你又瘦了好些。”
又道:“你身子太虚了,歇会吧。”
直起身,李乘玉放下了一边的床帘。
罗帷舒展落下,把顾未辞笼在了床里。
恍若旧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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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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