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李乘玉还会提起婚约,顾未辞的神色一半诧异一半讽刺。
李乘玉执拗道:“君上赐婚,若是反悔了,后果会如何,我们都清楚。”
顾未辞的诧异全然转成了讽刺之意,他待要开口,陆清鹤已然无法忍耐,带着怒意开口道:“未辞的性子你不清楚么?你是想要逼他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李乘玉像是根本听不懂陆清鹤的话。他只看顾未辞,干涩地道:“你一直想与我成婚。你愿意的。”
陆清鹤踏前一步,挡在了李乘玉和顾未辞中间:“他的愿意,岂不是被你亲手撕碎的么?”
他们在这高耸台阶上实在惹眼,李乘玉与陆清鹤之间的气氛绷紧到一眼可见,顾未辞更不愿在这种情形下逗留。他不再看李乘玉,而是向陆清鹤道:“我们走吧。”
却又被李乘玉抬手拦住了。
李乘玉的声气很弱,但固执不变,再问顾未辞:”若是我坚持奉旨成婚呢?”
抗旨不遵是死罪。陆清鹤变了神色。
顾未辞却淡然道:“那我便死。”
他终是对李乘玉开了口,却不是李乘玉希望的回答。
李乘玉看顾未辞,顾未辞却是一个正眼也不给他,仿佛李乘玉是一只带着晦气的野鬼,不躲远点就会被缠上。
即使他向顾未辞认真承诺:“现在情势不明,我会全力保你和永宁侯府,哪怕要我的命。”
“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顾未辞的语气间是平静而坦然的困惑,“你的命,能换四皇子重生么?”
陆清鹤又挡在了顾未辞和李乘玉之间,高了些声,竟是警示意味道:“覆水再收岂满杯。小侯爷既知情势不明,就请少给人徒增困扰。”
李乘玉仍是想要开声,但有几人沿着台阶快步走上来,连声唤“小侯爷”。
“小侯爷,有一事相问。”那几人向陆清鹤施礼后向李乘玉道,“小侯爷近日会入宫探望君上么?”
三皇子本就久病不醒,五皇子又闭门思过形同软禁,自内廷宣旨君上静养后,便只有皇后和二皇子能亲见君上。
但李乘玉又是例外。
他本就有不需宣召便能入宫向君上皇后请安的权限,此际又和林昭清走得近,二皇子对他也日渐倚重,他要去给君上请安,便是谁也拦不住。
李乘玉答:“君上还需静养,不耐叨扰。”
他们说话间,顾未辞已经离开。陆清鹤也仍是跟在顾未辞一步远的身后,显是在护着顾未辞防他步履不稳,好做搀扶。
他们越走越远,登上了钦安坛最后一层台阶。
李乘玉的视线不再注意面前几人,而执拗地跟着顾未辞,向台阶尽处延伸。
这几人才后知后觉他们扰了顾未辞和李乘玉说话。
顾未辞和李乘玉的事情朝中之人全然知晓,这半年林昭清却掺和了进去,局势又不断变动,谁也不知道顾未辞和李乘玉到底如何、又将如何,此刻见李乘玉哀凄容色,虽然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视线,但几人都自觉地噤了声,不敢惊扰李乘玉。
传言钦安坛是百年前一位仙人斩断尘缘羽化升仙之处,因此日光恰好时,仰看台阶尽头,会见到金光成环,而此刻顾未辞也似斩断了某段尘缘,毫无留恋地踏进那道金光的环,消失在李乘玉目光能及的尽处。
历过生死,抛却过往。
从此,时殊事异,两不相关。
那金光从台阶顶直下,刺进李乘玉眼里,他捏紧手中玉扇,闭了眼,似是要缓解眼眸刺痛,又似在平缓和压抑内心沸腾道极点、即将崩出的情绪。
旁边几人虽在,却也不敢出声,甚至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压着气息彼此交换着有些无措的目光,不知道自己是该静悄悄地走呢,还是留在原地。
过了几乎半盏茶的时间,李乘玉忽地展开了手中玉扇,又轻轻贴在了心口处。
他抬眼,看向旁边等着的那几人。
视线相触,几人都是一怔。
李乘玉似乎变了。
这段时间总浸满哀戚、甚至让人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全然收起,此刻,再是刺目的日光落入他眼里,也亮不过他的眸子。
只是他眸中的光渐渐冷了下来,玉扇一展,目光凛然,仍又是众人识得的那个肆意风云、傲气飞扬、矜贵而令人心折的小侯爷。
他昂然对那几人道:“先请入钦安坛主殿。”
原本还想从李乘玉口中套出宫中情形的几人都是连声应和,顺着李乘玉的意思忙不迭行了礼后往主殿快步去了。
祭礼结束,礼官取下供在祭坛上的祭酒,随主祭的李乘玉与林昭清一起,向按班序次的诸人一一敬酒。
到顾未辞时,李乘玉的眉眼之间全然脱去了苦况,如扇睫毛之下眸光锐亮。
他阻住了礼官向顾未辞杯中倒酒的惯例举动,而是从礼官手上接过酒壶,亲自向顾未辞酒杯中注满,又高举自己的玉盏,赶在顾未辞按例行礼领受前,端端正正向顾未辞行了个敬酒之礼。
林昭清跟在李乘玉身后,并不能看清楚李乘玉的表情,但见在众目睽睽之下见李乘玉自然地先向顾未辞行礼,不由得盯住顾未辞,眼神里都是明确透出的愤恨酸意。
顾未辞根本对林昭清明明白白面向自己的怨毒眼神毫不动容,也并不对李乘玉在众人前算得上纾尊降贵的态度有所波动。他退后半步,容色穆然,敛袖垂眸,依足规矩向李乘玉行了领酒之礼,然后把手里的酒杯举向李乘玉,依足规矩,与之碰杯。
李乘玉却收回了手,并未与顾未辞酒杯碰触。
顾未辞有些诧异,不明白他又将要做些什么。周围诸人也都各怀心思地看向他们,波谲云诡的气氛瞬时涌了起来。
李乘玉看顾未辞诧异神色,淡淡露出些许苦笑,又再看到顾未辞袖内隐约透出的右腕脉搏处已经愈合但不会消散的伤痕,不自知地叹了声气,又重举杯,向顾未辞道:“往日,是我多有不妥。”
他这当众开声,却是语气沉稳的道歉之词,诸人更是不知他将如何,气氛俨然有了些紧绷的窒意。
林昭清更是行前了几步,似要抬手去拉李乘玉的衣袖了。
李乘玉并不为周围气氛所影响,他把酒杯向顾未辞那方又近了些,温和声道:“诸般种种,也不能求你多谅解。此生缘浅,是我福薄,我认了。”
他的话让举座皆是一时诧然。
顾未辞也怔愣了一瞬,似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乘玉面色沉着,虽然眼神里确实仍有些许一时间缠绵未竟的苦涩,但到底仍是稳稳执酒,淡声开口:“婚约,若无以为继,我会去向君上去解释,绝不让你牵连为难。”
他举起杯:“便以此酒,祝世子来日自在,无烦无忧。”
在这般场合、众人为证之下,李乘玉竟是说出了与顾未辞一别两宽的话语,自此把曾经的过往一笔揭过。
诸人虽有惊诧,但此等行事出自于李乘玉,又显得似乎也不突兀。
毕竟小侯爷自由肆意的性子和天纵骄子的无谓,从来都如此,也只有顾未辞曾能让他软了声气,低了身段。
但顾未辞早已冷眼待他,久居人上的小侯爷能哄到如今已是超出许多人意料外的长久,什么时候戛然而止也不奇怪。
顾未辞也恢复了无谓。
李乘玉的纠缠让他觉得倦累,到得此刻,他确实舒了口气,眼神重又无波无澜,心也在一刹间散去了层叠晦暗的重压。
而瞬间空了一空的怅然,也是人之常情,不需自疚,总会忘记。
顾未辞轻抬手,面向李乘玉,端正向李乘玉回祝词道:“祝小侯爷得偿所愿,百世逍遥。”
玉盏相触,发出轻但清脆干净的声响。
两人皆行云流水,一饮而尽,场面寻常得像是所有礼尚往来的普通。
唯有林昭清有些错愕。他又行前一步,几乎和李乘玉并肩而立,毫不避忌地去看李乘玉的表情,又觑眼看顾未辞的反应。
李乘玉放下玉盏,对顾未辞又是端端正正一礼,转身按序向下一位行去。
走出两步,他却又猛然回身。
跟着他的礼官反应不及,身子一动,手里的酒壶撞在了李乘玉的前胸,深红色吉服被沾湿,心口更湿了一片,竟是像浸透出的血痕。
林昭清立时瞪视礼官,礼官也慌了,李乘玉垂眸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句“无妨”,又向顾未辞走近。
林昭清也忙跟着转了身。
走近顾未辞,李乘玉停了步,犹豫了一瞬后,他把手中握着的玉扇转了个向,将扇尾递向顾未辞,轻声道:“我不配,还你。”
顾未辞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握住了玉扇。
李乘玉却一时间似有不忍,仍握着另一端不曾松手。
过了一会,他深深叹气,终于放了手。
另一端施加的力道成了虚空。
随即,顾未辞手腕一振。
他真气已散,但玉制的扇骨到底过脆,受不住地碎裂开来。
看顾未辞随意地把已成残品的玉扇扔在旁边空着的玉盘中,李乘玉面露不忍,却也道:“它累你半生,弃了也好。”
说着转了身,向礼官示意,继续起了仪礼。
将祭酒与在场所有官员贵人都敬过一巡,李乘玉已是有些醉意了。林昭清在他转身回到主祭席位而似乎失了些重心而微微晃动身形时抬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李乘玉轻轻挥开了林昭清的手,回位坐下了。
礼官继续进行着祭礼,林昭清在李乘玉身边坐下,说道:“也快结束了。”
李乘玉淡应了声,垂眸出了神。
直到礼官宣布祭礼结束。
李乘玉又拿起了酒壶。
林昭清抬手按住李乘玉欲倒酒的动作,微微高了些声:“你平日那么宝贝那柄玉扇,怎么今日说不要就不要了?明日又想要了,可是再也不得了。”
“不得就不得吧。总之不过玩物而已,天下之大,总有更好的。”李乘玉推开林昭清的手,把玉盏倒满,一饮而尽,“易碎之物,已断之心,罢了。”
那种万事皆不过在于他欢喜不欢喜的肆意耀目,竟是震得林昭清心神都顿了一瞬。
而远处,顾未辞起身,向主殿外行去。
陆清鹤也跟着起了身,加快步子,显是追着顾未辞而去了。
林昭清见此,又去打量李乘玉的神情。
李乘玉又倒了杯酒,与走近他身旁礼官说着话,已不再向顾未辞离去的方向投去目光。
曾经亲密无间生死与共的两人,终究一个留在远处,一个抬步离去。
离心离德,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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