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盲之故

如此调侃的话,隋棠自然不会信。

蔺稷之后也未多言,道是公务缠身,去了前衙政事堂。只是走时留话与她,日后若有所缺,有所需,直接与他说便好。他若不在,告知崔芳办理便可。

时值崔芳带人送药而来,隋棠饮过,与她道,“孤要回宫,你吩咐人备车。”

崔芳并非寻常掌事,乃蔺稷暗卫营的人。当日拨来照顾隋棠,主要便是行监控之举。她确实能处理隋棠在府中活动的任何事宜,但是要离开司徒府,便需问过蔺稷。

这会蔺稷入了政事堂,那处已经合门。政事堂的规矩,凡合门期间,非政务不通报。

隋棠道,“司空大人说了,孤若有所需,他不在时,同你说即可。”

崔芳有些为难道,“但婢子确实没有收到大人新的指令。”

隋棠只恨自己反应迟钝,没在蔺稷说这话时,就把事说了。原是在他走后,回顾这一昼夜发生的事,她一颗心落定,却又忍不住欢腾。如此生出想要即刻见到至亲的念头。

“那你领孤去政事堂,孤自个与司空大人说。”

崔芳领命应是。

政事堂的守卫比崔芳还秉持规矩,亦或者眼中只有司空并无公主,只一句“非政务不通报”,拱手回绝了隋棠。

隋棠在门前僵立半晌,对御座上的胞弟愈发同情。

晌午日光微醺,秋风徐徐,隋棠在东廊坐下,闻得对面翠叶沙沙。崔芳说,政事堂东边这处四下皆是回廊亭台不植花草,只有西边植满了大片竹林。

司空大人素爱青竹。

隋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爱喝什么茶?”

崔芳回话,“司空大人多喝庐山云雾。”

“沏一壶来。”

崔芳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了。

水沸茶开,送来时已经半个时辰过去。隋棠重新来到门前,守卫不曾换班,依旧是方才那批人。

“政事堂论政,总要歇息,把这茶给司空大人送去。”隋棠温声道。

守卫第二次拦下,“回禀殿下,堂中设有茶歇,无需外头送入。”

秋风起,隋棠覆眼的白绫边缘微微涌动。少顷,颔首回去廊下。

政事堂门前重回平静,玄甲卫兵如松挺立,岿然不动。

隋棠将那茶倒来自饮。

她没有喝过庐山云雾,只当同大多数茶一般都是小口轻辍慢品。于是便抿来一小口,顿觉香气扑鼻,花果香清冽饶舌。似置身雨后空谷中,叶沾露,花裹珠,野果饱满芬芳,散发出让人采撷的成熟又湿润的气息。

隋棠正要赞这茶妙绝,忽感舌尖上淡淡苦涩弥漫,还未待她回神,浓郁的苦味已经充斥整个口腔。累她秀眉紧拧,恨不得将未吞下的余茶皆吐出来。偏周身皆是奴仆,只得掩口咽下。

崔芳见她骤生不适,赶忙近身伺候。

“水,水……”

崔芳闻言,立时斟茶与她。

“殿下慢些。”

隋棠接过,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搁下了茶盏,叹声而笑。

她是想喝清水漱口驱苦,崔芳理解错了。

“殿下,怎么了?”崔芳眼见茶水洒出大半,恐隋棠衣袖不慎沾湿,以目示意婢子赶紧收拾,自己正预备再奉一盏。

“无事,搁着吧。”隋棠嫌弃地瞥过头去。

别的茶都是苦后回甘,先苦后甜,这莫名其妙的茶!

怎会有人爱喝的?

政事堂中诸将论军务,已至尾稍。蔺稷站在窗前沉思,廊下人与景便这般映入眼眸,一览无余。

“今日还有几处事务?”他眺望喜怒形于色的公主,脱口问道。

“还有一项,事关纳贤令。”

回话的是尚书令姜灏,其人出生襄阳大族,世代皆为齐臣,乃襄阳世家之首领。今岁刚过不惑,玉面星眸,神姿秀骨。因执掌尚书台,任尚书令一职,为世人敬称“姜令君”。而当日迁天子于洛阳之策,便是他向蔺稷提出的。

“司空仲春时节发出的纳贤令,于六月结束时,各处推举而来的贤者共四十四人。其中十八人乃刺客已经清除,剩余二十六人中,有以下二十二人下官已经录用,拟用于九卿各部。”姜灏从长案捡起一册卷宗,继续道,“剩得四人,乃大才者,只是德行处,还需考究,需得司空面见定夺。这会人都在外头候着,尤其是汝南钱斌乃本次才学头等者,司空可要见见?”

“拟用者直接上任即可,这等事令君安排,我放心。”蔺稷转身过来没接卷宗,只握了握姜灏肩膀,“至于剩余四人,这厢我才回来,有些累了。令君另选时辰,我们一起看看。”

“今日就到这处,除执金吾外,散了吧。”

诸人拱手离去,蔺稷示意蔺黍候他片刻,自己径直拐去到东廊下。

“殿下寻臣有事?”蔺稷扫过石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司空大人分明说,孤有事寻崔掌事便可。但孤才有所需,便是行不通的。孤是有事,就不知司空大人所言到底算不算数!”隋棠前后等了大近一个时辰,心中多有恼怒。

蔺稷轻嗅香茗,抬眸看她一张俏生生的面庞,“是臣的不是,离开长泽堂后未及时给他们指令。这厢又让殿下遭了阻拦。”

他扬手唤来政事堂的长史,“今个政事堂是何人守卫?殿下也敢拦!”

“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奉命行事,你不必罚他们,”隋棠站起身来,懊恼自己生怒却连累旁人,话语逐渐低去,“孤也不是什么急事。”

“谁说臣要罚他们了?”蔺稷饮了口茶,笑道,“他们军旅出身,坚守军纪,不畏强权,理该褒奖。臣都说了,这厢累殿下久等,全是臣的过错。纵是要罚,也该罚臣。”

隋棠一时哑言,觉得他的话又对又膈应,但又不知何处膈应自己。僵了一会,也懒得纠结,只开口道,“孤想回宫看望母后。”

蔺稷颔首,“臣尚有俗务在身,这会无法陪伴殿下,让崔芳护殿下前往,如何?”

隋棠没想到蔺稷这么爽快,顿时笑意朗然,“自然好。”

蔺稷搁下茶盏,侧身来到隋棠边上,抬起了一只手。

这日他穿一身广袖交领三重袍,臂膀抬起,袖摆便整齐垂落,在风中静静摆动。隋棠才抬步顷身,手便触到他袖摆。

光洁绵软的衣料,舒展有力的臂膀,明明累她晃了一下,却瞬间扶稳了她。若她不曾眼盲,便能看到是一个半圈入怀的姿势,宽阔安全。

然这会,蔺稷只是隔衣帛握上隋棠手腕,恭敬道,“臣给殿下引路。”

*

府门外,青年目送马车远去,直到车身拐弯不见踪影,方回来政事堂。

“阿兄留我何事?我且赶着去鹳流湖。”蔺黍拨玩沙盘图上的旗帜,弹指将一枚代表卫泰的白色旗帜推到,“我闻鹳流湖处,我军略占上风,这会当趁热打铁,您怎会挑这个时辰回来?”

蔺黍今早闻蔺稷回府,初时只当城防错报,直待早膳时得主簿传话来政事堂论政,方确定他回来了。

然如他所言,蔺稷同卫泰争夺鹳流湖正处白日化阶段。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若是夺下此地,除了可以打通要塞,更是可以将这处作为日后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北有九州,南存四州。自肃帝三年烽火戏诸侯放权宦官后,大小诸侯纷纷圈地为王,至今已经分裂近六十年。

蔺氏原算不得世家豪族,乃这洛阳贩马的一商贾之家。

三十年前尚是肃帝年间,洛阳牧霍嵩不甘中贵人连番索取税收,怜悯百姓艰辛,遂举兵而起,自立为东都王。蔺稷之父蔺雍敬仰其为民之心,献马匹金箔追随之。商贾人家本为世俗所鄙,然乱世之中,蔺氏所拥有的漫天钱财、广交的各路江湖英豪,便都成了无上财富。如此蔺雍为霍嵩座上宾,领校尉职。蔺雍其人聪慧果敢,义薄云天,跟随霍嵩不到三年,便习得兵法,参与作战,深得军心。后领兵平定宦官之乱,救驾于长安,一战成名。霍嵩去世后,蔺雍顺理成章接手其部队,取“东都王”之“东”字,百姓粮食根基之“谷”字,更十二万军队为“东谷军”,自称一方诸侯。同年肃帝崩,太师范洪拥立梁王为帝,便是先皇厉帝。

先皇厉帝十五年,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蔺雍击杀范洪,挂其头颅于长安朱雀大街,当属首功。庆贺之际,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

东谷军全龙无首,与卫泰交战于长安城郊,隐落下风。各路诸侯作壁上观,天子更预备收渔翁之利,卫泰则满怀信心欲吞全军,成诸侯之首。

事态发展至此,谁也未曾料到,一直于凉州养马寂寂无声的蔺雍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千里之路五日即达。

蔺氏父子死于用兵骄态,转眼卫泰亦是此状,自负太甚,箭回己身。四十又五身经百战的老将竟不敌十五少年郎,仓皇败回冀州。至此,蔺稷领父亲洛州牧一职,统摄东谷军坐镇长安,成为十三路诸侯中最年轻的首领。五年后,历帝崩,蔺稷扶十岁太子隋霖上位。又五年过去,到如今,西北道五州已尽在其囊中。

如今所剩之诸侯,唯有领摄东北道四州的卫泰,还有便是金江以南的四州四路诸侯。

本因金江天堑,理当先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只是蔺稷抢先一步胁控天子来洛阳,卫泰知晓自己落了下风又不甘心只周旋于东北道,遂兵行险招欲夺夹在东西两道处的鹳流湖以作后用。这才引得蔺稷出兵交战。

如此看,蔺稷这会从鹳流湖战场归来,自是不妥。

“您不会伤势严重了吧?”蔺黍起身就要扯兄长衣襟查验,“半月前信上说,你领队突袭,受了箭伤,高烧不止昏迷数日,难不成伤得厉害回来修养的?”

“伤在何处?容我看看,我去唤医官。”

“回来!一点皮外伤,无妨。”蔺稷理正衣衫,摸过尚未痊愈的左臂,神思有些恍惚,片刻方道,“那处我们虽占上风,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卫泰粮草就要断绝,我亦受了伤,僵持无意,遂暂且收兵。其实你不去也无妨!”

“那不行,我且去盯着,待卫泰撤出鹳流湖方可安心。”蔺黍转回话头道,“阿兄留我可是为了婚仪当日的事?”

“对,大婚那日……”蔺稷莫名顿口,有些颓败地靠在榻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蔺黍只当他连日奔波劳乏,并未多想,接话道,“咱们对这位天子确实要另眼相看了。他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受四百匹天马,倾数还了回来,又见卫泰发兵赶紧嫁胞姐讨好您,实则暗里不可小觑。我按您计划抽调了暗卫营的人佯装成卫泰人手袭击花轿,同护卫花轿的虎贲军交手,那处个个身手不凡,非寻常虎贲军可以比较,竟是成功护下了公主。阿兄料的没错,陛下在我们眼皮底下,训养了一批死士,就是不知具体有多少人手。 ”

这是蔺稷一箭双雕之计,一边刺杀公主,一边检验虎贲军功夫路数。刺杀成功,他便正好脱身这桩婚姻,亦可甩锅给卫泰。刺杀不成功,便是说明天子人手之厉害,他可早做提防。

“阿兄?”蔺黍见蔺稷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出声唤他。

【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淤血堵脑,致双目失明……】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蔺稷耳畔萦绕,皆是妇人前世话语。拢在袖中的手捏着一个寸长的白玉瓶,指尖发白。

“阿兄——”

蔺稷冲他莞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好奇您怎么会想到陛下训有死士的?”

“陛下拣着卫泰出征之际,从邺城漳河处接回公主,千里之遥,深入虎穴,没有厉害的人手他如何实行?只是训练死士非一朝一夕的事,陛下身在宫阙,多半是他舅父何氏一族的主意。”蔺稷笑道,“但陛下有此胆量魄力,胜过肃、厉二帝,也算没有辱没高祖皇帝。”

“接回公主,赐婚示好——”蔺黍斟酌道,“会这般简单吗?何珣一行可都是老狐狸。”

“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让长公主司机潜伏,行暗杀之举。”蔺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关键我瞧长公主浑似一匹白绢,怕是连刀都握不牢吧,投毒更不可能,她周身皆是我们的人。”

“或者美人计?” 蔺黍摆摆手,“总之天佑阿兄,谁也没有想到公主如今瞎了,诸事难成。”

蔺稷掌心还握着那个白玉瓶,五指干干搓揉,半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出发,路上注意安全。顺道让林群来这处,我还有事。”

蔺黍离开未几,林群便来了。

蔺稷拿出白玉小瓶,倒出那颗丹朱,“瞧瞧药效几何,毒性几许,详细说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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