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摇摇晃晃,一路朝裕丰镇使去。
桃苏兀自缩在角落里,不哭不闹安静乖巧,迎着张婶子打量的目光时,还能甜甜地笑上一笑。
张婶子是官牒上的牙子,平日里见多了被亲人卖掉,凄凄惨惨嘤嘤哭泣的女娃,却是少有遇上像桃苏这样从容淡定的,且她生得还又格外招人怜惜……
张婶子难得心软,便决定开口提点她两句。
“罗老爷一家并不是裕丰镇本地人,七八年前才在此安了家。一来就大手笔地建房置地,不仅雇了许多人专门打理田地,家中还蓄养了几十号奴仆与家丁,很是富有。”
见桃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她,张婶子又继续道:“罗家如今只有两位少爷,大的那个七岁有余,小的这个仅有四岁而已,你便是说给大少爷的。”
桃苏眸光闪了闪,露出一抹不解,“大少爷才七岁,罗家竟就给他……说媳妇?”
张婶子笑了笑,淡淡对上她的眼,“大少爷不太聪明,丫鬟们粗手粗脚到底伺候得不够精心,罗夫人怕委屈了大少爷,这才想着买个得力的人放在他身边。”
桃苏当下明了,原来罗家大少爷竟然是个傻子,难怪会挑中生在乡野的她。
“我看你是个伶俐人才多说一句,大少爷脾气不太好……不过罗家富硕,是镇上有名的积善之家。罗老爷又被人称道一声罗大善人,你若能在罗家成功站稳了脚跟,日子定然不会差。”
张婶子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纸契书买断了前尘,你往后就该收了心才能走得顺顺当当。”
桃苏不是真的只有十岁,自然听得出张婶子话中的提点与怜惜之意。郑重地谢过了她,才又垂眸思忖起来。
从张婶子透露出的信息来看,那罗家大少爷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傻子,说不定疯起来打人咬人都是常事。
好在她也并非普通人,以她的实力要制服一个才七岁又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简直不要太容易。
桃苏纤长的眼睫半垂着,遮挡住了眸中点点亮光。
若是只用照顾一个小傻子的话,这高门大院的罗家说不定会是个比桃园村更好的去处。
……
牛车走了近两日才终于到达裕丰镇,缓缓停在了东街一处大宅的角门上。
罗家来接桃苏的是罗夫人身边管事的杨妈妈。
杨妈妈肤白微胖,嘴角耷拉眉目严厉,看起来十分不好说话。见了桃苏先是上下打量了两眼,才笑着与张婶子寒暄。
小半刻后两人话别,杨妈妈接了桃苏的身契,冷冷对她道了一句“跟我来”,便转身进了角门。
桃苏低低应了,看角门“吱呀”一声关上又迅速落了锁,才垂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杨妈妈身后。
此时刚至黄昏余晖未落,罗家大院内的灯火却已渐次亮起。
桃苏跟着杨妈妈穿过花园进入内院,本以为会立刻见到罗家的几位主人,哪知却越走越偏,被带到了一个匾额上写着“春梨院”的荒僻小院门口。
“冬青!”
杨妈妈抄着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便有个面白细眼,穿牙白衫裙外罩豆绿圆领半臂的丫头快步跑出来。
见了杨妈妈那叫冬青的丫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杨妈妈有何事吩咐?”
杨妈妈略略转身,朝后面的桃苏一抬下巴,“带进去将她那身穷酸气收拾利索,明日一早再送过去见夫人。”
“是。”
冬青一面躬身应下,一面偷偷打量低眉顺眼的桃苏,最后终是没忍住心头的雀跃开口问杨妈妈,“妈妈,这姑娘可是……大少爷房里那个?”
她说起“大少爷”时,语气里分明带上了一丝颤抖,更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若是一般人定就忽略了,可作为修士的桃苏却分辨得一清二楚。
她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
杨妈妈点点头,“记得给桃姑娘说说春梨院的规矩,若是得空了就先带去见见大少爷,熟悉熟悉。”言罢也不再看二人转身离开。
送走了杨妈妈,冬青面带喜色朝桃苏看来,“姑娘跟奴婢来吧。”
桃苏颔首跟着冬青进了春梨院。
春梨院不大只得一进,是座小小的四合院子。院中没有梨树,只在西北角上种了两棵粗壮的木樨。
“西厢是灶房、杂物间与奴婢们用的盥洗房,东厢是奴婢与春杏、秋霜住的屋子。如今夏莲姐姐不在,就先委屈姑娘暂且住到她那里,待与大少爷相熟了再搬入正房贴身照顾。”
冬青一面温言细语地介绍,一面略过了挂着把大锁的正房,将桃苏带到东厢把头的房屋内。
“这屋子昨日才令人收拾过,姑娘就暂且先住在这里,若是缺了什么您尽管开口,奴婢再让人去准备。”
桃苏举目四顾,发现这屋子十分通透采光也好,虽不大但该有的都有,最重要的是屋里只有一张床,看来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房间。
不用与人挤一间屋,桃苏心中自然格外满意,就客气地朝冬青施了一礼,“多谢冬青姐姐。”
冬青抿嘴一笑,“可不敢当姑娘这声姐姐,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她说罢抬头望了望天,“时候也不早了,奴婢这就吩咐人传膳,姑娘用过了就去沐浴更衣吧,待一切收拾妥当奴婢再来跟您说说春梨院的规矩与大少爷的事。”
盛夏里,桃苏风尘仆仆连着赶了两天路,身上早就粘腻不堪。她出门时孑然于一身,除了穿着的那套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连根针都没拿,在牛车里闷了两天,浑身都馊了。
且路上只就着清水吃了两块张婶子给的干饼,到现在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此时又累又饿,巴不得能好好歇歇,对于冬青的安排自然毫无异议,遂赶忙福身道谢,“那便多谢冬青姐姐了。”
冬青也笑着回了一礼,“姑娘稍待片刻,奴婢去去就来。”
随着她带上门快步离开,安静的春梨院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霎时就充斥着女孩子们甜甜脆脆的嗓音。
桃苏耳力灵敏,轻易就听到了隔着一间房内冬青低声吩咐春杏与秋霜的声音。
“春杏,你去大厨房取些膳食来,就说……是给新来姑娘用的。”
“新来的姑娘!”一个故意压低的稚嫩嗓音欢快地响起来,“冬青姐姐,可是聘给大少爷的那个?”
冬青没出声,但许是点了头,稚嫩的嗓音忽而就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她到了,那我们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进大少爷的房了?”
“你轻点声。”冬青斥责了一句,才又继续低声叮嘱,“不要张扬,之后杨妈妈自有安排。你去吧,取完了膳食到后灶房叫两个小子抬些水过来备着,等姑娘用过了膳就要沐浴更衣了。”
“哎!”
桃苏不用看,她光听那个叫春杏的小丫头颠颠儿小跑的脚步声,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有多愉悦了。
看来这春梨院的人对她来接替她们照顾罗家大少爷的事似乎期待已久,也不知那傻子到底做过什么,才惹得院中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说来那大少爷不过是个才七岁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无法无天人嫌狗厌能力也是有限,何故竟会让照顾他的几个丫头生出恐惧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桃苏这厢还在猜测原因,那厢忽然就听到了答案。
“冬青姐姐,”房间里另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踌躇而起,应该就是冬青口中的秋霜。
“黄妈妈现下胆子越来越大,已经连着两日……大少爷今夜怕是又要闹了……”
秋霜说着,嗓音里的颤抖越发明显。
“别怕,再忍忍就好了。”冬青小声安慰她,“我们留在这春梨院的日子应该也不多了,能拖得一日便算一日吧,谁让大少爷弄瞎了夏莲姐姐一双眼睛呢。”
冬青回想起那个雨夜来,至今还心有余悸。
“黄妈妈是夫人的左膀右臂,她要为自己女儿报仇,下面的人谁敢拦着。好在我那日跑得快,叫人来保住了夏莲姐姐一条性命,黄妈妈才不至于迁怒你我,否则这日子必是雪上加霜。”
秋霜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这新来的桃姑娘岂不是很可怜,大少爷不好对付,黄妈妈定然也看她不顺眼,我们介时又要调去别处……就她一个,连帮把手的人都没有……”
冬青苦笑,“人活一世谁又不可怜。说来都是卖身进府的,可你我奴婢之流比起桃姑娘来却还要低上一等。不过都是这尘世里的漂萍,我们又哪有本事去可怜别人?唉……”
她长叹一声,“少思量才能多快活。走吧,去库房给桃姑娘领几身衣裳去……”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月光下的春梨院重又透着死寂,桃苏坐在窗边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她早就猜罗家大少爷不好相与,却万万没料到他的杀伤力竟然会这么大。
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不仅弄瞎了别人一双眼睛,更是差点沾染了人命,难怪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提起他来会这样恐惧。
倘若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十岁孩子,对上这样凶残的傻子别说三天了,怕是连一日都活不过。
桃苏眼帘半垂,眸光暗淡。
罗家用高出市价一倍不止的银钱买她,这其中的猫腻桃大河与尹小莲夫妻事前岂会不知?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她送进了罗家。
桃苏越想心中涌出的冷意便越多。
……可笑她之前竟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幻想,觉得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呵呵!她怕不是出生的时候,脑子被夹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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