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馄饨

哐当带上房门,应书蕴三步做两步走近床沿,泄了劲跌入蓬松的被子里。

其实不是生许获的气,她更多是厌恶自己。世人皆道旁观者清,那素未谋面不知内情的陌生人,都能从照片里瞧出端倪。

只有自己如此痴傻?

靠着床头坐起身,她捏着裙摆慢慢撩到大腿。偏头去看左腿后侧,一道长长的疤痕横切过腿窝,攀过半个大腿。

积年累月之下,伤口边缘已经与周边融合。淡淡的,像水纹。

周絮的疤在背后,比这个更严重,从腰窝升至蝴蝶骨,与竖直的背沟几乎平行。

她不知道周絮和孟知宜到底算什么,但自己对他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护住自己,还不够吗?在漫长时光的浮沉里,自己难道当真毫无所依吗?

把裙子放下,她拿起睡衣准备去洗澡。

客厅里空无一人,灯光都被熄灭。只有橡木燃烧的火光,在墙上流动,若明若暗似鬼影。

*

人生小半程顺风顺水,周围多是阿谀奉承,被甩脸倒是稀奇。

许获心里憋屈,梦里也不安定,一会是被应书蕴的枪抵到后腰,一会是她站在山顶对自己招手,奋力爬上去人却消失无踪。

像那聊斋里的女鬼,缭绕烟雾中要情要命。

一晚上,起起伏伏醒了三四次,连床头的香薰都失了效。

既然睡不着,索性算了,趁着天将明未明,许获收拾东西出了门。驾着车晃悠,也没有目的地。

黎明之前的大地,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下,一点晨光让周边初见端倪。

还是混沌。

许获脚下平缓,控制着车子匀速前进,不知觉却到了昨天看日落那处。他往前开了点,在距离河边十米处停下。

解下安全带,却不下车。他打开手机,连上蓝牙。昨天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后,他收藏了整张专辑。

“猜的没错想得太多

不会有结果

……”

漫不经心的歌声像透明的水,一首一首循环播放。

昨天因夕阳消散的万物,再一次随着旭日升起,重现人间。那太阳爬至峰顶的时候,许获收到了许运清的信息。

【我和你方姨到了,你什么时候回?】

【元旦后我就走,这几天聊聊你以后的计划。】

仅仅是看着这几行字,许获都能想象他爹的语气。有什么好计划的,要计划也是考大学之前计划,这才进来,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呢。

许运清是彻底的社达主义,许获跟他没有共同语言,但时不时得受他远程鞭策。

【过两天。】

倒车,景色逐渐拉远,像挂在墙上的印象派油画,伴着太阳攀升他慢慢往回走。

*

厨房里格外安静,只有炉灶火苗燃烧的声音。应书蕴盯着烧热的油,把鸡蛋慢慢倒进锅底,热气蒸腾下蛋液很快成型。

昨天闹得不愉快,她也没好意思问许获要不要吃早饭。看了眼走廊那边,门没关,但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

上楼把小松优那叫醒,三个人一起吃饭。

应书蕴还在琢磨这事怎么解才好,她既不想给人留个爱发脾气的印象,更不想失去一个财神爷。她真不该为外人的话置气,许获跟她才认识几天啊。

眼神又频频往小屋那边瞟。

“哐……”

大门突然被从外推开,许获携一阵冷气进来。

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一个心烦意乱的人同时把眼神投了过去。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的门,眼神里都是初晨的雾气,应书蕴很快收回视线,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小松看清人后,热情招呼:“Huo,过来吃早饭啊。”

许获见每人身前都是搭配好的早餐,那昨晚对自己的发脾气的人,此时正拧着眉专心切盘中的蛋饼,一点眼神也没分给自己。

就这么生气吗?隔夜了还不理人。

“不了,我吃过了。”许获又看了眼用头顶示人的应书蕴,嘴张了张还是转身走了。

回到房间,他在行李箱里翻找了一会,才找到之前买的零食。巧克力能量棒混合着一堆糖油,吃在嘴里甜得发齁。

事实上回来的路上并没有餐厅,许获根本没有吃饭。他喝了口水,冲刷掉嘴里的黏腻感,想到刚才的蛋饼,金灿松软,应该很好吃。

人和人之间的疏远就如亲近一般,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想使力,却找不到那个合适的时点。

这种僵持并没有延续很久。

*

次日午后,小松和优那去市中心拜访朋友,应书蕴在客厅打扫,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巨响。她赶紧跑出门,只见停车棚的一角因为积雪坍塌下来。

因为隔着节假日,店铺的时效性很差,新的柱子久久没有送到,旧的早已寿终就寝。

慌忙把车挪出来,却见那白色越野车还在。她赶紧去敲门,过了好久,门才被拉开。

少年身板薄而瘦,白色T恤松垮挂在身上,虚倚着门边。她说明来意后,许获眼皮微动,无精打采:“能帮我挪一下吗?”

应书蕴点头接过钥匙,怕耽误的功夫棚子塌下来,脚下更快了。

挪完车,她看着残破的车棚,叹了气,用胶布把断裂的地方緾了好几圈,堪堪保持平衡。得再打电话问问才行。

返回小屋,只见许获房门紧闭,应书蕴敲门的手停在半空,犹豫半晌,把钥匙挂在把手上。

大三开始,不少同学都开始实习,应书蕴之前没在意,当时没有毕业就工作的打算。

现在却不得不计划起来,得在毕业前累积点经验,不然空有学历的简历未免单薄。

她煮了壶咖啡,把电脑拿到餐桌上,盯着一行行字母,专心修改简历。又打开学校网站,查找实习机会。

一时陷入心流,直到被指节敲击桌面的清脆响声唤醒。

应书蕴抬眸,见许获还是刚才那身打扮,身上的T恤又皱了几分,散发出未曾见过的颓丧脆弱。

“阿蕴,能帮我换一下床单吗?”他声音低,有点哑,“被我弄脏了。”

应书蕴抬头,错愕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行,我等会过去。”

合上电脑,她又看了眼面色泛红的少年,吞吞吐吐道:“你要先把脏床单扔洗衣机吗?”肯定不想被人看到吧,这样处理应该比较妥当。

许获浓眉拧紧,极为疑惑,见对方面色古怪。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眸色变深,带了些气。

昨天他心情欠佳,晚上又开车出去晃荡了好一会,直到深夜才回来。许是着了寒气,半夜发起汗来,颅内如遭针扎。

这会躺不住,寻思也能找个由头说说话。

没想到她想象力这么丰富。

一时声音又冷了几分,“难道住宿还得自己洗床单吗?”

“不是那个意思。”见许获语气不善,应书蕴噤了声,再细看却凝了神,表情严肃起来。少年的潮红并不正常,呼吸不匀泛着热气。

她站起身,不顾对方惊愕的眼神,伸手摸了摸许获的额头,烫得吓人。是完全不用出动体温计的程度。

“带你去医院吧。”应书蕴皱眉。

许获眨了眨眼,眼眸恍惚却明亮如水,“不了,我躺一下就好。就是想换个床单。”

那语气三分可怜,三分撒娇,让她想到了焦糖小时候。

这人不会害怕打针吧,应书蕴暗自揣测。还是尊重对方的选择,让他先回房。

*

翻出药箱,感冒药有两瓶,皆已过期。应书蕴披上厚外套,开车去了最近的一家药房,好在还有人营业。

也没问许获其他症状,这会只好买点常用的退烧感冒药。捏着塑料袋,应书蕴匆匆出门,寒风扎过脚踝冻得人哆嗦。

回家后她烧了壶热水,提到小屋。

房门虚掩,窗帘拉了一半,天光暗淡,仅透过一些浅蓝。

许获窝在角落的单人沙发上,身上的毛毯滑落在地。高烧带来的疼痛,让他在睡梦中也拧着眉。

应书蕴轻手轻脚走过去,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弯腰捡起毛毯搭到少年身上,又牵住一角想拢在他肩头。

却不防他睡得浅,这一碰人悠悠转醒,瞳孔几经收缩才聚焦。

他坐起身来,接过她递过来的水。

“慢慢喝,会有点烫。”应书蕴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凳子上,长睫在灯光中投下忽闪的影子,她低头看着从药盒里抽出的说明书,反复确认。

许获接过两颗撕下来的药丸,锡纸的冰凉触感提醒着他,一梦之间女人眉宇间的水雾从何而来,心跳无端失序。

见他吃完药片,应书蕴起身走到床边,白色床单并不脏,只是病痛折磨带来的翻滚留下不少褶皱,虚汗早已干透,只有一点隐秘的痕。

手脚麻利地快速取下,又把干净的床单抖开,平铺。她做事一向专注,心无旁骛,只隐隐感觉自己体力劳作愈发上手,完全没注意身后的目光随着自己的动作游动。

待换好最后一个枕套后,她才发现床头的香薰已经见底,从下方抽屉里取出新的置换。

一切整齐有序,应书蕴蹲下抱起旧床单,“你好好休息,要是很不舒服可以去客厅找我,或者打电话。”

那声音轻柔温和,与刚换好的香薰散发出同样的味道,怡人的茉莉香。

病痛带来身体上的虚弱,也松动了理智的阀门,许获站起身靠近,低头抓住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不生气了?”

那力道并不大,传递过来的温度却惊人地烫,反倒那句问话,轻得像叹息。

应书蕴脚步未动,任他拉着,低垂着头颅,好久冒出一声放松的喟叹。

“怎么会?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怎么道歉才好。”她仰起脸,满是释怀的笑,同时不着痕迹拉出自己的手,与他对望。

许获眉头放松,语气诚恳,“是我武断了。”

“是我不该发脾气。”

“是我瞎揣测。”

两人在这么道歉下去只能土下座了,应书蕴想到那个画面觉得好笑,急忙喊停。

“只是浪费了大好时光。”少年声音轻,带着些遗憾。

应书蕴纳闷地看向他。

“我后天就要走了。”

“不是订到元旦后吗?”

许获解释,“临时有事。”

应书蕴无意窥探他人**,却也察觉到隐藏在心底的失落。

香槟色窗帘被暖气吹动,她抬头,视线停驻在那抹未被遮蔽的蓝色上,比刚才更深。

“你好好休息,要是这两天能退烧,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她转回视线,迎上他的不解,舒展笑意。

“让你不虚此行。”

“猜的没错想得太多不会有结果……” 摘自 陈绮贞【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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