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宓接到消息,就从天津赶了回来。
说谢玉兰在街上与同校的几名学生动了手,还见了红,被警察厅抓了去。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张宓一度以为是有人夸大其词以讹传讹,谢玉兰的性子张宓再了解不过,叫他与人动手,还是在大街上,这纯属无稽之谈。
直到张宓真到了警察厅…
谢玉兰被人从里头带出来,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裂开的口子上血迹风干,好好的校服上除了灰就是蹭破了的窟窿,若不是明知这人就是谢玉兰,张宓怕就算是在大街上走个对面都不敢信眼前这厮会是谢玉兰。
“先生…”谢玉兰耷拉着脑袋,在距离张宓起码还得有一米的位置瑟缩着不敢上前,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后,开口便是打着颤音的道歉,“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张宓的眉头不由得蹙起,朝着警员微微颔首后,便上下将谢玉兰粗略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胸闷头疼,吩咐道,“先上车。”
张宓回来的急,一下火车就赶着往警察厅跑,行李之类还都在马车上放着,难免显得车厢里拥挤些,但也没拥挤到需要谢玉兰缩到角落蜷成半个球的地步,可谢玉兰偏偏一上车就和个流浪猫似的,靠得角落里,两只手抓着衣服松了紧,紧了松。
张宓看的心烦,右手捏了捏眉心,左手拍在自己身侧位置,语气有些生硬,“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谢玉兰怔怔地看了看张宓,少顷, 磨磨蹭蹭的坐过去,当然,和张宓依旧隔着近半人的距离。
“先生问吧…”谢玉兰低头抓着裤子,手心的汗液将料子浸湿,一口唾沫咽下,活像个鹌鹑,这叫张宓越发苦恼,侧头盯了谢玉兰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发问,“谢玉兰,我是会吃人的恶鬼吗?”
谢玉兰没敢抬头,缩了缩脖子,嘴上说着不是,身子还是不由的往旁侧躲。
“你在怕什么?”张宓实在是不明白,谢玉兰这孩子从前是乖,但不是怯,如今怎么怯生生的,一时情急,言语上也沾了火气,“我走的这几年府上苛待你了?”
“没…”谢玉兰抬起头露出个比哭也好看不到哪里的笑来,说着试图让人信服安心的话,确是如石子落水溅起水花般显而易见的谎,“大家对我都很好,福伯,赵嬷嬷,还有家俊哥,都对我很好。”
谢玉兰从小就不会撒谎,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过也好,张宓这么想着,起码藏不住心事,也好过叫人猜不透心思。
“那你今日从见了我开始就恨不得离我八丈远,上了马车更是,我若不叫你,你是要把自己嵌进马车里去吗?”
“没…没有”谢玉兰依旧低着头,说话结结巴巴的,给出的解释和方才的那话的可信程度差不了多少,“我…我以为您要生气的…邝慈生父亲来接他的时候,就给了他一耳光…很疼…就连沈碧君…都…都也挨了巴掌…”
“所以呢?”张宓捏着眉心并未急着拆穿,顺着谢玉兰的意思发问,“你就觉得我见了你也要打你?”
“嗯……”谢玉兰微微点头,又是那个怯生生的模样。张宓瞧得心烦,可又不舍得真就让谢玉兰这么可怜巴巴的憋着,于是尽量耐下性子,问道,“邝慈生就是那个和你打起来的同学吗?”
“嗯。”谢玉兰点头,透过余光偷偷打量张宓面上神情,确定张宓没有真的生气后,这才继续,声音里总算是露出了该有的委屈,“先生,我今日一放学就往家里走了,真的,是真的,就是路上嘴馋,瞧见了卖小笼包的就停下来叫老板给我装上几个…”说着说着眼眶都跟着泛了红,“我知道今天日子不对,我就想着买了包子就回家的,我真的没想惹事,没想麻烦您的,我不知道我今天会惹下这么大麻烦…先生…您信我…先”
“知道…知道…知道……”张宓长叹一口气,宽大的掌心在谢玉兰头顶轻揉,等人渐渐冷静下来,落的谢玉兰后颈上,不轻不重的捏了捏,“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自己惹事,先说事儿。”
谢玉兰轻轻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在袖子里掏出个不大的纸团,小心翼翼的把纸抹平,递给张宓,“先生……”
张宓伸手接过来,没急着看,将一方帕子递到谢玉兰面前后,这才将纸拿起来。
谢玉兰接了帕子擦脸,直到觉得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往张宓身边挪了挪,指着那纸张,或者说是指着那被蹂躏过的传单道,“他们说话本就过分,还总有一堆道理,我说不过他们…”
张宓大致瞄一眼就知道这传单什么意思,等着细细看下来,只能说,全篇对准了皇帝,贵族,更对准了保皇一派试图重拳出击,虽言语激昂有力,但逻辑素养亟待提高,只有反抗却鲜少涉及缘由,应当就是几个孩子自写自印的。
“因为这个?”张宓看完,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愠怒,反而还添了谢玉兰无法理解的笑意。
谢玉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老实道,“是…也不是……”
“说明白些。”谢玉兰咽了咽唾沫,这才支支吾吾道,“他们骂我……还……还……”谢玉兰偷偷看张宓一样迅速低头,“他们还说先生…”
“说我了?”张宓笑意更甚,侧头瞧着谢玉兰,毫不在乎的道,“说我什么了?说我腐朽,说我封建,说我是皇帝的奴才还是封建制度的走狗?”
“先生!”谢玉兰突然拔高了音调,梗着脖子皱着眉头朝着张宓刚要张嘴,就对上了张宓的那双眼睛,也不知怎的瞬间就泄了气,灰溜溜的又往回蹭。
“这是要去哪儿啊?”张宓真是被谢玉兰这挪来挪去的小动作弄的没辙,“想说就说,怎么瞧我一眼就不说了?”
“不说了。”谢玉兰直接蹭回了最初的角落,甚至还望角落里缩了缩,抱着自己唯一没有“受伤”的书包,愤愤道,“您是大人物,见惯了大场面,觉得好笑就笑吧。”
“你这孩子……”张宓嘴上说着,面上笑容还是收敛了些,坐的也更端正了些,语气虽也沉了些但依旧不见怒意,算是解释道,“张家能有今日,原本靠得就是前朝恩典,可如今天时更易,人各有志,亦是情理之中。”
谢玉兰依旧不语,承蒙皇恩这一套谢玉兰自从进了张家就一直听人念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是不想再听,便抱着书包缩的角落,只等马车停靠,到了张府,就直接掀开帘子下车。
“玉兰少爷……您……”福伯的话还没问完,谢玉兰就抱着书包三步并两步的进了门,只留了一句,晚上做饭不用管他。
福伯愣了一下,听见张宓叫他,立刻回神,招呼家骏还有俩杂过来搬行李,“先生,东西您想放哪儿?”
“那箱子放我书房。”张宓指着那突兀的木箱,“剩下的,就搬的我卧房里去吧,对了……”张宓吩咐完打听,“晚饭做了吗?”
福伯连连点头,“做了做了,想着您今天回来舟车劳顿,又是晚上了,熬了点鱼肉粥,还备了些小菜,现在给您端来?”
张宓点了点头往里走,想了想继续道,“再叫赵嬷嬷煮上几个鸡蛋,一会儿给玉兰那送去。”
“好。”福伯应下,半弓着身子追在张宓斜后头,见张宓主动提了谢玉兰,这才试探着发问,“玉兰少爷他……”
“孩子脾气,一会儿叫人把晚膳给他送房里去。”说罢,张宓又觉得不太妥当,补充道,“算了,你亲自去送,这小子身上伤应该不少,给他好好收拾收拾。”
“诶……好……”福伯应下,跟着张宓进屋,等着张宓坐的桌前,给张宓端茶过去,询问道,“那……明日……”
“明日……”
青瓷碗盖轻叩,碧螺春的清香随水雾溢漫,张宓将茶盏悬在鼻尖略顿了顿,浮起半句轻笑,“倒行逆施,没几日也就消停了。”轻抿一口撂下,“把门落了闩,任谁来都不见,学堂那边,就告病假,等着外头消停了再让他去。”
福伯记下应是,“那我去和玉兰少爷也说一声?”
提到谢玉兰,张宓喉间滚过一声叹息,“库里应当还有几盒舒痕膏,都给他拿去,这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脾气怪的很,你盯着点儿他……”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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