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开

第二天,程程难得起了个大早。

自她生病以来,夜晚总是疼的,疼的她前半夜从来没有睡着过。

所以,即便她不再在客厅等陆丰城回来。躺在床上,也依然能听到。

他是何时开的门,何时站在她的房前,然后,是何时转身,走进对面那间小小的书房。

这天,程程难得化了妆,还久违的穿上了高跟鞋,好一番精心的打扮才出的门。

临走的时候,程程看到小区楼下那两颗广玉兰开的正好。洁白的花骨朵,在四月的清风中正竭力的盛放着。

程程喜欢这样洁白的花,很久之前就特别的喜欢。

她先是去医院取了药,主治医师竭力的劝她,让她马上住院治疗为好。

程程笑笑,对着医生开玩笑似的说:“下次吧,下次一定。”

那语气轻松的,仿佛在同朋友说“下次,下次一定约。” 一样的轻松。

然后,她同从前的每一次一般,孑然一身离去。

医生抬头看着程程的背影,似乎第一次见到这样特别的女孩。

良久,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似乎在为这样年轻的生命,即将逝去的生命,默默的惋惜着。

程程似乎一直都忘记了去酒吧停车场取车,她是打车去的相约的那间咖啡厅。

门推开,正如她同陆丰城相亲的那次,几乎一眼便看到了赵梦萦。

程程不得不承认,赵梦萦一直是个漂亮的女孩。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这样的好看。

程程径直走过去,佯装从容的坐下。

她先是伸手唤服务员点了一杯美式,然后才腾出眼,望向对面的赵梦萦。

赵梦萦并不像电视剧里的第三者,却是小说里标准式的白月光存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哪里儿,坦荡而底气十足的看着她。

程程想:此时此刻,她们的身份,若是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是调换也无不可。

不过,程程转而又一想: 赵梦萦确实有这个资格。

毕竟,单是青梅竹马这一项,她就已经轻易的惨败。

那期间,程程只说了一句话。准确的来说,只是一句质问罢了。一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到底是对赵梦萦,还是对她自己的质问。

她说:“你能有我爱陆丰城那么爱他吗?”

闻言,赵梦萦似乎不屑极了。她缓缓端起咖啡杯,放在唇边儿轻抿了一口,才轻轻开口道:“可是,丰城 ,只爱我。”

是啊,她甚至不需要像她一样爱陆丰城。因为,从始至终,陆丰城眼里能容得下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那一场博弈,最终以程程的落荒而逃作为最终的结局。

回去后,她坐在小区里的小型公园里良久。

久到,有一枝广玉兰打落在她的肩头。

她伸手拿起那朵花,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广玉兰细腻柔软的花瓣。

程程掉了口红的嘴唇,似广玉兰一样的苍白。

过了很久,她轻轻地张口:“程程啊,都要死了。既然都要死了,就算放手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弯唇笑着,模样恬静美好又带着些许的落寞。像地上枯萎已久的广玉兰花瓣一般。

良久,久到夕阳的余晖也要消失殆尽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给陆丰城发去一条讯息。

那会儿,陆丰城正在开个研讨会。手机关了静音,只有镇动。

不知为何,陆丰城几乎第一时间便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异样。

他的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这条讯息大概是程程发来的。

他头一次在研讨会上跑了神儿,悄悄地拿出手机看:

“丰城”

“今天晚上早点回来,我们谈谈吧。”

陆丰城看着那则简讯,他的心莫名跳的有些厉害。

**

下班后,陆丰城竟然有些不敢回去。他在车里坐了好久,久到有车灯将他闪的回过神儿来。

回去的时候,从地下车库上到地上一层,再次闻到了广玉兰的花香。

出电梯,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的整个手都在发抖,常年拿手术刀的手竟然在发抖。

拉开门,他一眼便看到了,在沙发上安坐的程程。

他好像,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清醒的,坐在沙发上等他归来的程程。

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莫名涌上些眷恋的情感。

大概是听见动静,程程扭过头,在看清他的那一刻,她的唇边缓缓的漾起一个笑。

就是这样一个笑,几乎刺痛了陆丰城的心。

那一刻,他知道,他知道的,他跟程程之间彻底的完了。

他放下公文包走了过去,程程轻声道:

“回来了。”

他轻轻地点头。

他在程程的身旁坐下,程程顺势将头靠着他的肩上。

他们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陆丰城顺着程程的视线,往前看。

阔大的落地窗外,是满树的广玉兰。

程程喜欢广玉兰,当初,几乎在看到这房子的第一眼,便打算订下来。

寂静无声之中,程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丰城啊,你知道吗?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就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我靠在你的肩上,看着四月里刚刚盛放的广玉兰,然后我们就这样彼此相伴,慢慢的老去。”

听到这儿,陆丰城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这一次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甚。

他想要张口叫程程的名字,却又始终都叫不出。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叫。因为,他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叫程程名字的,就是他。

隔了好久,程程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陆丰城,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后,陆丰城整身都僵住了。程程就靠在他的肩上,怎么能感觉不到呢。

她抬起头,看着陆丰城,看着面无表情的陆丰城。

他的眼睛在说,他痛。

程程知道的,因为她已经爱了他许久。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程程的唇角,缓缓漾开一丝的笑意。她的眼睛也仿佛在哭泣。

她的身后,是大片的广玉兰。

过了许久,程程如愿的听到了那一声“好”。

紧接着是花枝打地的声响。

**

某天陆丰城去上班的午后,程程签好了提前打印好的离婚协议。

然后,孑然一身的离开。

她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下了楼。离开的时候,她折下一枝广玉兰,然后乘坐午后最近一班飞机,去了最温暖的三亚。

早先,她就已经订了个种满广玉兰的小院。

她想:就这样慢慢的死去,也比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要好的多。

她本来就是要死的,既然如此,何不舒服一些。

可是,那一个月,远没有她想的那样轻松。因为病情几乎发展到了最后,那便意味着疼痛也达到了最高点。

她时常疼到睡不着,辗转反侧的,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的熬着。

后来,止痛药似乎也失去了它本身应有的疗效。

在失眠的夜晚,她常常躺着床上,静静的听着窗外传来的浪花拍打海岸的声响。

她想:下辈子,下辈子她还是要做程程。只不过,她……再也不要喜欢上广玉兰。

再也不要。

**

自程程提出离婚之后的几个星期,陆丰城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他泡在医院,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他不敢想的,不敢想关于程程的一切。

那样,心太痛了。

是某天,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方自称是酒吧的老板,说是停车场有辆车,已经停放在这里许久。此前一直有人缴费。可是就在昨天,无人再续交停车费。

说着,两人加了微信,老板给他发来一张车的照片。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程程的车。

到地方后,对方让他出示相关证件。缴了费,对方又让他出示车主相关信息。

他这才发觉,他的手机里,竟然没有关于程程的一丝信息,哪怕是照片。两人唯一的扭带,竟然只有微信那个小小的对话框。

看到这儿,他的心又开始难过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要想到程程,想到关于程程的一切,他的心就再也不受控制,分外难过起来。

取完车后,主任临时通知他有台胃癌切除的手术要做,所以他没能联系程程,只得又赶了回去。

晚上下班的时候,没想到在医院门口,见到了赵梦萦。

自从那个夜晚,微信提示音,寻求好友验证的信息响起后,她就开始频繁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看着赵梦萦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早没有了从前的感觉。

他本以为,他一直喜欢的是赵梦萦,哪怕同程程结婚以后也是。

可是,自她回国,自她出现在他的面前……

却又像是从前的一切早已是千帆过尽。

皆不是。

赵梦萦说:“丰城,我们谈谈?”

两人开车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赵梦萦转身对着陆丰城说:“阿城,我回来了。”

陆丰城转头,他认真的张口问:“所以呢?”

夜已经深了,车头前的灯光透过车窗打了进来。不过一半被树荫挡着。所以,陆丰城俊俏的脸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恍若一个割裂的个体。可是,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的坚定。

赵梦萦仍旧不死心,她的面色似乎错愕:“阿城,是我啊,我真的回来了”

陆丰城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孩,他认真的再次开口问道:“所以呢?”

赵梦萦哭了,狠狠的哭了。她说:“阿城啊,报应不爽啊,从前我喜欢你,可我却为了前程,抛弃了你。现如今,你也喜欢上了别人,换我被抛弃了。阿城 ,报应不爽。”

她哭了许久,陆丰城静静听了许久。若真如她所说,想到程程,他的心又开始难过起来。

等赵梦萦哭累了,便伸手去找纸 ,直到那个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带着魔力抽屉被按开。

陆丰城下意识想要制止赵梦萦的动作,因为这是程程的车,旁人不该动的。

可是,他偏偏看见了抽屉里躺着的那张检查单。

检查的项目露出一角,脑海里几乎第一时间闪过最近一段时间里,关于程程所有的反常。他似乎错愕,又似乎不敢再想下去。

紧接着,他颤手,拿起那张检查单。

看清结果的那刻,他似乎再次闻到了广玉兰的花香。

轻的,淡的,不易察觉的。

可是等积攒的久了,便成了猛烈的,不可忽视的,直击人心的。

那一晚,陆丰城捏着那张检查单,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一旁的赵梦萦不明所以,直到那张检查单飘落在她的脚边。

她不以为然的拾起,待看清检查单最后一行的结果,带着错愕的望向陆丰城。

因为,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四个字:

“胃癌晚期。”

**

程程的葬礼是在炎热的六月举行的,这时节,广玉兰早已经开败了。

陆丰城却找了个种满广玉兰的墓地。

程父程母悲痛欲绝,就连陆母也觉得错愕,好像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晚上,程程的失常。

是啊,程程的失常。偏偏,与程程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察觉出那么一点。

却都被那个,像太阳一样热烈、像云朵一般柔软、却比任何人都要宽容善良的女孩,不动声色的悄悄掩藏。

好友周沫来的时候,抱着程程的墓碑痛哭不已,她说:“程程啊,傻姑娘啊,生病的时候到底有多痛啊?一个人扛着的时候该有多么难熬啊?死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绝望呢?”

几乎字字诛心,等众人散去,周沫狠狠的甩了陆丰城一巴掌。

她厉声道:

“这一巴掌是我替程程打的。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程程到底是个多么好的女孩了吗?爱上她了吗?陆丰城,你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程程有多爱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不止爱了你三年,她不止爱了你三年。”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打昏了陆丰城。

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在中式餐馆,两人相亲时,他抬头,恰好撞上的,程程瞧着他发愣的那张脸。

他像是疯,双手扯住周沫的肩膀,他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程程不止爱了我三年。告诉我,全都告诉。”

周沫看着面前发疯的陆丰城,似快意一般,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说完,便狠狠甩开了陆丰城的手。

那一段时间,陆丰城像是疯了一样,他到处在找,在找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某天,或者说是巧合,还是说,有谁心软,不忍心看到她曾经爱过的人这般颓唐的模样。

书房有一本书突然打落在地,陆丰城颤手拾起。

翻开,扉页写着七个大字,是:“陆丰城观察笔记”

翻开次页,时间赫然写着:2012年4月1日。

2012年,陆丰城像是疯了,他疯了。2012年,那一年他,他只有16岁。

得知真相,他抱着那本名叫“陆丰城观察笔记”的白色笔记本。哭的像个丢失了心爱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孩子一般的伤心。

偏偏是癌症。

偏偏,他是个医生。

偏偏是他专业方向的病痛……

他没能看出来,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他竟然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他是个医生啊,他是个医生……见过无数个患上这个病的患者。

却没能看出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病,究竟能让人有多么的痛苦和绝望……

是啊,傻姑娘啊,

生病的时候到底有多痛啊?

一个人扛的时候该有多难熬啊?

死去的时候,又是何等的绝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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