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不到半年的光景,鹿城的事态便急转直下。
如今梅城彻底失守,官家也下令紧闭城门,准备与陈国的军队死拼到底。
此事鹿城城内早已经戒备森严,每个城门都有士兵把守。
城内气氛紧张之余,听说太子引领的军队战事上刚赢了陈军一把,振奋了军中士气,鹿城人也似乎跟着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刚松气,就听闻陈军派人假扮援军,负责守城的士兵轻信上当,开了城门,接着便是一片厮杀。
不断有士兵被人从城墙上用箭射下来,瞬间脑浆迸裂。将领下达作战指令,随后便是火炮声震耳欲聋,士兵一边死守城门,一边因死亡而哀嚎。
城内也都能清楚听到火炮声,众人均闭门不出,等着后面的结果。
大概持续了半天左右,一切突然静下来。
炮火声没有了,厮杀声也消失了,寂静的让人害怕。
建元三十年二月二十日,城墙上已无一人,陈军带着一万军队正式入城。
琳琅服了药,张之初陪着他熬过了难受劲之后,看着自己妻子的容颜,自己也快认不出来了。
等她换上宽松的粗麻布衣,与她一起装成店里伙计的时候,就是一个容貌平庸,甚至有些欠佳的女子。
他们躲在医馆里,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她听到马蹄声逐渐靠近,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便看到雨中一群士兵向这边前进着。即使下雨他们的步伐也未曾乱过。看起来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众人心想隐约安定了下,想着这个军队应该不会对百姓做什么吧。
张之初本能的感觉这支军队不是善类,即使现在看着纪律严明。
“琳琅。”他握着她的手,总有一种不安感。
“我会尽全力护你,也不会讲什么守节之类没用的话。”他神色坚定,“要好好活着,哪怕后面很苦,撑下去一定会有转机的。”
琳琅心里也很害怕。她知道面对战争,女子的处境只会更艰难,也理解了张之初让他服药的良苦用心。
她也握紧了他的手:“我们会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鹿城人都希望,最终一切可以安好。
但事情并不是鹿城人期望的样子,那些陈兵果然不是善类。
他们的“纪律严明”,是针对将领安排表示服从。
为首的将领约莫四十岁左右,那人骑在马上,身形魁梧,双眼含着藏不住的暴戾。
他叫张厉,在陈国是出了名的悍将,也是出了名的残暴。所有被他拿下的城池,都逃不了屠城的命运。但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也是琳琅多年后才知道的。
她现在只知道,这些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钱。
一开始他们并不苛求,稍有所得,也就不再多问了,伤人的事情也未曾听过。
但后面每天都有好几轮士兵跑各家要钱,每次都要求交出钱财,像是知道百姓不会把钱全部交出来一样。
等这样要了两三天,他们就开始威胁,如果不交出钱财就得死。
商贾之家有家底还能稍微好一点,撑得时间也能长一些。但普通的百姓已经被搜刮的身无分文,即使跪在地上求他们相信真的没有钱财了,却仍有一些士兵不相信,非要杀几条人命后才肯离去。
慢慢的,城中开始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混着雨水开始流淌在地面上。
他们就这样持续搜刮着,越来越多的人因交不出钱财被杀。
琳琅与张之初算是撑到了最后,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在这几天被洗劫一空,如今是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他们都本能的知道,若现在再把树下的银票交出来,会被认为还有更多银两,可能死的更快。
琳琅与张之初从未跪下求人,但事已至此,尊严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他们只能与其他人一样,跪着告知士兵,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些士兵已经习惯了人们的顺从,也习惯了不管真假先施加暴力。
他们看这女子并无姿色,甚至有些丑陋,一边没了色心,一边也一视同仁。
士兵开始对眼前的男女一阵拳打脚踢。张之初用身体紧紧护着琳琅,尽量让她不受挨打,自己被更暴力的对待,打的吐出血来。
琳琅哭着反复哀求,但一点用都没有。后面兴许是士兵打累了,又或许是觉得这家人真没钱了,才终于选择了离开。
琳琅红着眼睛,扶着张之初坐到榻上,帮他擦着嘴边的血。
因为他的保护,琳琅并没有受什么伤,可眼睛已经哭红了。
张之初一边宽慰着说没事,一边隐隐嘴角还是吐出血来。
他身体内有明显的痛感,知道定是被踢到内脏了。
他看琳琅眼睛从未哭的如此红肿,便帮她抹去眼泪,再次宽慰自己没事。
到了晚上,城中突然开始四处起火。
钱财已经抢的差不多了,听说陈兵怕城内的人发生暴动或者偷袭,便想用火把众人都逼出来。
外面已是火光四起,四处都有未死者痛苦呻吟的求救声。
张之初努力按了下胸口,止住想要咳嗽的感觉,准备去救人。可一阵火光出现在医馆里。
没想到连医馆也被人放了火,他们只能先逃出来,跟着众人一起站在满是火光的城中里,整夜不眠直到天明。
再到后面,那些陈军为了引出继续藏匿的人,便开始安抚鹿城人。说只要一天内出来,不会杀人。
陆陆续续有人从藏匿的地方出来。可终究也是没能逃脱被搜刮的命运。
琳琅看到这些女眷被搜刮的近乎衣不蔽体,已经有人含愤自尽。还有女眷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啼哭不止。那士兵嫌婴儿吵闹,便一个鞭子朝孩子抽了过去。
一瞬间血光四溅,琳琅与其他人吓得捂住嘴止住叫声,生怕又惹恼了这群魔鬼。
除了孩子母亲的痛苦嚎叫,已经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了。
张之初看着城里的一切,只能无力的别过双眼。
陈军将城中活下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等彻底搜刮完所有的钱财后,前后花了约三天时间。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他们开始对女人下手了。
那些士兵似乎早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发泄。但凡稍有姿色就会被他们直接从人群中拉出来。有的士兵当众便想强要女子,也有一些士兵三五成群的一起,拉着几个女子随便找了一间屋子,开始大肆侮辱。
如今已经二月天气,在外面站了一晚,身体已经有些冻僵的感觉。
但琳琅已经对冷感到麻木了,她更多的五感都停留在了这场城中的凌虐中。
她惧怕着发着抖,听到耳边尽是男人的哀求,女人的惨叫,还有那群士兵肆意快活的笑声。
张之初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等看到士兵朝他这边过来,便让琳琅往自己身后躲着。
曾有士兵也打过琳琅的注意。看这女子样貌虽不合自己的心意,但身型倒是有可看之处。
可一抓起她的胳膊,就看张之初挡在琳琅身前,求士兵放过她。
士兵直接冲张之初踢了一脚,却见他依旧不依不饶的护着她。
他又狠狠踢了几脚,直到张之初跪地不起,才又抓起琳琅的胳膊。
可这次,他看到了她皮肤上遍布红斑。
士兵厌恶的松开手,又不解气的冲她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什么晦气东西!”
他用看脏物的眼神看着琳琅,冲地上吐了口痰后,便找其他女人去了。
张之初被琳琅扶起来的时候。看她脸被扇的发红,心疼又难过的。
“我没事。”
琳琅已经不介意这些挨打了。
比起其他女人的遭遇,她只是被打了一巴掌,已经谢天谢地了。她看着周围女子的呼叫求救,看着那些士兵没有下限的凌虐,眼前凄惨的场景让她头脑一阵眩晕。
张之初急忙扶住她,看着眼前的恐怖的景象,也只能无声沉默。
随着被凌虐的女子越来越多,街上已是遍地被丢弃的婴儿。他们或遭马蹄践踏,或被士兵一脚踩过去,不时有婴儿快要断气的细微哭声刺激着众人。
再到后面,有女子被活活折磨致死,也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尽,更有不少男子因反抗被杀。
城中的尸体越来越多,虽天气寒冷,腐烂的味道也难以掩饰。越来越多的血流到城中的池中,染红了里面的水。
又过了三天,陈军发泄完了□□,开始清点“货物”。
他们拿了很多麻绳,准备将女子双手绑起来,然后几个人用绳子连在一起,打算当奴隶卖了。
琳琅知道若真这样被带走,就再也见不到张之初了。
张之初也紧紧抓着自己,不愿与她分开。
“琳琅,记住我说的。”他再次重复之前说的,“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有转机。”
他不想与她分开,也想尽量留住她,但眼看周边的女子全部被带走,也只有一种拼尽全力的无力感。
那些士兵开始拿着绳子朝这边走来,有士兵开始抓着琳琅的手,要将她带走。
他们紧紧抓着彼此,向士兵哀求着,即使知道或许一切都是徒劳。
琳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几日这样,毫无尊严的到处下跪求人。
张之初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行善积德的大夫,如今也只能哀求跪下,像这群没了人性的士兵乞求,只求留下自己的娘子。
那士兵听着不耐烦了,准备用拳头让眼前的男人老实点。
可还没等自己动手,就看到自己的将领一把利剑直接刺向了这人胸口。
琳琅看到这一切,大脑瞬间空白。
她不会思考了,眼里只能看到张之初一动不动的跪站在那里,嘴里吐出大口鲜血。
他缓缓望向琳琅,依旧努力冲她伸出手,竭力想留住她。
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但唇形可以辨认出,他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胸口的剑猛地被抽出,然后又再次利落的刺下去。
张之初动了一下,只能无力的看着琳琅,手慢慢的落了下去。
他双眼无神的倒在地上,鲜血从嘴里及胸口汩汩涌出。
琳琅颤抖着身子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用尽全力挣脱了士兵,只想走到张之初身边抱住他。
她不想管张之初的话,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身上的血似乎也跟着冷了。
琳琅好不容易挣脱掉士兵,才走了两步就腿脚发软,已经完全走站不起来了。
她慢慢的扶着地,泪眼模糊的爬向他的尸体。
可在快靠近他的时候,那把剑又抽了出来,再次刺在了他的身上。
琳琅呆住了,周遭的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那个叫“张厉”的首领。
“你若乖乖走了,你夫君还能晚点死,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
那人拔出剑,似乎故意在刺激琳琅,又将剑刺入那个一动不动的胸膛。
张厉发现,随着他这样反复刺入尸身的动作,那个女子的身体就会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也会不断的流下来。
他很喜欢看人痛苦的样子,绝望的表情很是有趣。
“我是为了你们好,才先让你们走的,可你不听话,让他少活了两天。”
他终于玩够了,利落的拔出剑,将上面的血迹抹在张之初被一片狼藉的身体上。
琳琅说不出话来,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始终要死。
张厉理解她眼里的不解,也很喜欢看她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走上前,冲琳琅小声说:“提前告诉你吧,全城的男人这两天都会死。所以你也不要太伤心,他活不了几天的。”
然后便动了动手指,示意刚才的士兵把她带走,便又去往了别处。
琳琅被士兵拖着往前走,她不再反抗,只是万念俱灰的看着张之初的尸体。
她任凭双手被绑上绳子,被士兵牵着往前,像个没有情感的玩偶。
她努力回头看着他,不想让这个人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或许老天也感到了无奈,天上慢慢落了雪。
琳琅已经对周遭的哭喊声感到麻木,失神的看着陈军在整理搜刮的物资,也看着自己与其他女子一起被当做货物,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她与其他女子一样,双手被绳子捆绑,然后几个人串成一排,在城中往城外一步步走着。
没有人说话,即使之前再哭喊,如今也早已没有任何情绪。
人牙子见惯了这些奴隶不吃不喝,怕没卖出去就死在路上,便强行灌了汤水,续命吊着。
路上血渍成块,尸横遍野,她以为已经看麻木的时候,看到了曾经的婢女阿玉的尸体。
她躺在路边,衣着凌乱,头上沾有血污,应该是自尽了。
阿玉在她成婚前就离开陆宅,照顾自己生病的母亲去了。
琳琅未曾想到,这个有着酒窝的可爱女子,如今会以这种方式与自己再遇。
她不敢想象陆宅其他人的下场。从成破开始,已经开始自顾不暇了。
人牙子用力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停下。她只能拖着步子,一步步本能的向前走着。
等她走出城门,在严寒小雪里走了很远的路,以至脚都出了血。
路上依旧是数不清的尸体。这些人大多衣着光鲜,应是出逃的有钱人家,却也难逃一死。
她走了很久,又在路边认出了两具尸体。
先看到的是荣方。
他似乎是被一剑刺死在了路边,死前手还往前方伸着,一副死不瞑目之态。
琳琅顺着他的手望过去,那一瞬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荣元披头散发,不着寸缕的倒在路边,浑身满是被欺凌的伤痕。
她睁着眼,哀怨的看着天空,那张绝美的容颜早已没有血色。
人牙子感觉到琳琅又停下来了,便忍不住踢了她一脚。
她本就体力有些不支,直接跪在地上。
荣元的尸体就在自己面前这么暴露着。
她缓缓的往前挪了两步,抬起手将她的眼睛合住。
人牙子一脚又踢了上去:“再漂亮也是个死人,没卖到花楼倒是可惜了。”
她不理会人牙子的踢打,努力往前缓缓动了下,终于用捆绑的双手抓到了荣元散落的外衣,缓缓的给她披了上去。
“倒是心善。”人牙子嗤笑道。
她想到第一次与沈骁见面的时候,当时有人牙子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当下的境地与以前重合,不由心下觉得可笑。
她当日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
他们歇歇停停的又走了很久,路上的尸体从未断过。
琳琅还是忍不住想,可能兄长还活着,已经被李叔他们找到了吧,可能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吧。
但夕阳时分,阳光照在死气沉沉的城外时,她看到路边躺着十余个穿着陆家衣服的男人。
尸体因腐烂已经面目全非,但琳琅还是能从着装,身型依稀辨认出来。
他们是陆宅的刘管家,李叔,还有其他几个陆宅的护卫。
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琳琅感觉到了最深的绝望,却已经流不出一滴泪,只能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跪下给他们叩首。
即使被人牙子不耐烦的踢打,也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沈骁的时候,他也是被这么绑着的。
她未曾经历沈骁的苦,才会告诉他要好好活着。
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可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撑到现在,是因为张之初想让自己活着罢了。
琳琅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时分的云霞平日看去甚为美丽,现在确像渗了血一样的吓人。
她的手腕已经渗出了血,像沈骁那个时候一样。
如今她已不再去想沈骁是不是还活着了。
或许这乱世,活着也非幸事了。
人牙子看这个“心善”的女子,盯着天空,身体开始开始轻轻颤抖,然后似哭似笑的像在自言自语。
他觉得这女人八成是疯了,不过碰上那个陈国最残忍的将领张厉,遭遇屠城的人又能有几个不疯?
琳琅抬眼看天,残阳如血。再看向四周,即使走了这么远的路,即使已经下了雪,腐尸的味道却越来越重了。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是张之初死后,这几日唯一说出的一句话。
“沈骁,你知道吗,我看到了地狱。”
本章主要参考资料《扬州十日记》,记载的是顺治二年扬州城内的事件,另结合其他资料写了鹿城的劫难,看资料的时候真的太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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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噩梦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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