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北有一山名曰云步,因山顶终年云雾缭绕而得名。山势陡峭,峰回路转,林木葱郁,古木参天,绿荫里时有燕雀啼鸣。光入密林而不透,只在小径落下点点斑驳。山中有一尼姑庵,名为静安祠,庵外竹影婆娑。淙淙的溪水绕庵而流,水声潺潺,更衬钟鸣悠远。
主持师太静延早年多受叶老庄主的照拂,叶家女眷逢年过节,初一十五便会上山敬香,捐些香火钱。是以这次庄中出了事,颜惜错便带着豆豆投奔此地。师太问都没问,就将她母子收留。一晃十天过去了,叶庄主杳无音讯,夫人即将临盆,静延师太忧心不已。
“哎呀颜施主,老尼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现在身子不便要多休息,怎么又来扫院子了?快快快,笤帚放下,天气热来喝点水,别动了胎气……”
“师太你也忒小心了吧!”颜惜错拄着扫帚把腰一叉,回头笑道:“我这是怀孕又不是生病,哪儿能一天到晚都躺着啊!我本来说就把豆豆放你这儿,你非把我也扣下!现在庄子回不去,叶归思那个死鬼又不知死哪儿去了!我在你这禅院天天敲钟念佛,闲的都快长毛儿了!”
“阿弥陀佛……”师太长诵一声佛号。这颜施主为人爽快心地善良,哪哪都好,就是嘴上不饶人,手下闲不住。她在静安祠待了十天,连后院的野猫都干净了。本来猫儿挺亲人的,现在见着她都躲着走。“施主嘴上这么说,老尼却不能那么做。现在江陵城里到处都是寻找叶庄主的通缉告示,我怎有可能放你回去?但他迟迟不归……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
颜惜错一摆手道:“嗨,船到桥头自然直呗。”
静延师太心说你倒好,比我这出家人还豁达。两人正说着话,小沙尼快步跑来,报说前院有客来访,是来找颜施主的。师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颜惜错已经跑没了影儿。“诶!施主你不能贸然现身!颜施主!”
佛家清净地绫时和蒋文懿不便叨扰,就站在寺门外等候,只有师韵一个人寻了进去。她向迎客的小尼道明来意,本以为会被拒绝或者等上很久,不料眨眼功夫,便有一大腹便便的妇人快步来到正殿。
此人与颜惜缘容貌相似,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御史夫人端庄华贵不怒自威,眼前的妇人虽然衣着朴素但笑容可掬。她穿一对襟襦裙,发髻低挽,未戴头面。不施粉黛,丽质天成。
“你是何人,寻颜惜错何事?”
师韵见她快人快语估计是错不了,为保万一还是确认道:“我是与蒋公子一起,自东京来此拜访他的姨母。我们先去了绣叶庄但庄内无人,四处打听才……”
“什么?小文懿来了?!”颜惜错根本没听她说完,就雀跃着上前拉住师韵,“在哪呢?在哪呢?快带我去见他!!”
蒋文懿和绫时站在山门外的石阶上,低声议论着下一步的计划。叶豆豆要救,叶归思要找,还得接着打听离尘毒的解毒之道。为了不让阿时忧心,蒋文懿和师韵既不提毒字,也不查看他臂上的斑纹。但文懿还是能看出来,绫时的布条是越缠越长了,令人烦躁不已。
“懿儿!”一声满是喜悦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颜惜错提着裙摆快步来到文懿面前,惊觉几年不见这孩子都长得比自己高了。“哎呀我的好懿儿,你怎么来江陵啦?姐姐让你来的吗?她和姐夫还好吗?姐夫现在当大官了,没欺负她吧?这跟你一起的是谁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啊?准备住多久啊?”
“姨母……”蒋文懿将她扶住,施了一礼。文懿知道若是不打断她,这问题要堆到明早才能答个清楚。“懿儿来寻姨母确实有要紧事,不过您得先告诉我,庄子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官府在通缉叶庄主?”
说话功夫静延师太也走了出来。尼姑庵本不方便进男香客,但她观阶下二人年岁不大,从对话听来,这位文质彬彬的是颜惜错的侄儿。师太思量着杵在这里叙话引人侧目不说,也怕隔墙有耳,就与小沙尼吩咐一句,然后把众人都请到了侧室。
蒋文懿扶着颜惜错就坐,将随行的绫时和师韵介绍给她。没想到颜惜错听完了惊呼道:“你是师长乐的女儿?!师长乐的女儿竟然都这么大了!”她把师韵拉到身边,目光灼灼盯的小娘子面颊绯红。“长得真标致啊!性子也比你爹强!哎呀呀真是没想到,总觉得昨日还在他那黛青阁与他斗气,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当年……”颜惜错自觉说得太多,生转了话题道:“你爹他怎么样?药铺还开着吗?”
师韵和蒋文懿交换了一下目光,觉得怀孕之人不能受刺激,于是避重就轻道:“药铺还开着呢,而且还越来越多,都快管不过来了……”
蒋文懿赶忙抢过话头,再次追问绣叶庄的情况。
颜惜错的脸色难得沉寂了下来,“这事儿一句两句也道不清楚,而且归思也没跟我细说。他只说是和官府那里有点误会,过两天就解决了,让我安心养胎。”提起叶归思颜惜错就气不打一处来,拍着小几道:“虚长的这些年岁别的没学会,就学会说大话了!别说两天了,两个月都过去,解决什么了?!家都让人抄了!解决什么了?解决个屁!”
“姨母您消消气,天气燥热,别动这么大肝火……”蒋文懿赶忙端上茶水,“所以现在和叶庄主没有联络是吗?您知道他在哪吗?我们去帮您找他。”
颜惜错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摇头道:“他跟我说要去山里采药,还说庄子里最近可能不太平,散了下人,让我带着豆豆来师太这里‘避暑’。话说豆豆呢,得让他来见见表哥。”
“刚才见着了,”绫时咧嘴一笑,表情真诚自然,“刚才在城里遇见了,跟文懿说了会儿话。说是再玩一会儿买点吃的,过会儿就回来了。”
蒋文懿跟着频频点头,心里却叫苦连天。说你绫时撒谎都不打草稿,万一日落之前叶豆豆回不来,他们如何向颜惜错交代?故而狠狠瞪了绫时一眼。绫时则飘开了目光,毕竟混过一关是一关,后来自有后来愁。
师韵收集着大家的只言片语,一面梳理一面推测道:“叶庄主提前安排,证明他已了解了官府的动向。通缉告示上说他勾结山贼,路旁的小贩说在周家寨看到他的身影。他又说与官府起了误会……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周家寨和官府有冲突,把他夹在了中间!”绫时脑子够快,接着道:“兵器。这件事和兵器有关!周家寨搞了很多柴火,他们在炼兵器!官府觉得是叶庄主的主意!”
“炼兵器?!”颜惜错惊诧道:“京中分发出来的寒铁都是有数的!他一个破山寨炼什么兵器?再说了,他炼兵器干什么?自立为王打天下啊?!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不管因为什么,叶庄主十有**还陷在周家寨里。我们得想办法摸进去见他一面,问清原委,才能商量解决办法。”蒋文懿捏着额角,感觉头又开始痛了。
颜惜错闻言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呢?走啊!我这就回屋去拿家伙!”
“您不能去!!”三个孩子异口同声,竟把颜惜错给喝住了。
静延师太听到这里,摇着头笑道:“颜施主啊颜施主,不是老尼说你,做事当三思而后行。来来来,都过来。咱们好生商量一番,说说这寨要如何进如何出,见了人如何,见不到人又如何。”
暮色降临,暑气褪去,繁闹的街头安静下来。人归家鸟归林,晚风拂过起炊烟。
三人在颜惜错面前扯了谎,见天色不早了,忙寻个借口折回江陵府寻找叶豆豆。要找叶豆豆,先得搞清是谁人掳走了他。他们拿出之前的通缉告示,看落款落得并非江陵府衙,而是江陵府军营。再回想方才捉走娃儿的官差扮相,也确实不像衙门的巡捕。
“你的意思是豆豆不在江陵府衙?”
他们躲在官府衙门外不远处的树荫里,低声交谈。绫时本来想直接去质问知府老爷,为何从容手下爪牙危害百姓。但蒋文懿却有另一番看法。
“江陵知府是此地的父母官,他若派人当街抓孩子,百姓们见了可还得了?绣叶庄在方圆百里颇有威望,这种搞臭自己名声的事,府尹做不来。不过……”
师韵想了想,接过话头道:“不过他自己虽然干不了,却能支使别人去干?比如这个江陵府厢军营。”
蒋文懿嘴角一扬,“韵儿姑娘这悟性真是高。跟官差打了两次交道,就把他们的门道摸明白啦。”
师韵嘻嘻一笑,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绫时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大小姐悟性高我们都佩服!假设府尹大人暗中派遣厢军拿人。人抓回来了会关哪儿呢?”
蒋文懿抬头远望暮色之中城墙蜿蜒,厢军隶属侍卫军司,主职筑成炼兵,运粮修桥,以及维护治安。他们进城的这会儿功夫,已经看到三波厢兵在街巷巡逻。即便说江陵府是南国重镇,这个频率也高了些。
“韵儿姑娘,我觉得这些巡逻的有些蹊跷,你能不能找个高处猫上一时片刻,看看城中哪里警戒严密,常有指挥使进出?”
师韵点点头,一个纵身就没了影儿,剩下绫时和蒋文懿俩人继续蹲在树荫里。
“你好像有种把自己搅进麻烦事的本事。”
绫时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听得身后飘来这么一句。他抬头看去,刚好夕阳灼目,使他看不清蒋文懿的表情。
“被通缉的是你姨丈,被抓的是你表弟,你不着急他们的安危,琢磨我干嘛?”
蒋文懿双手抱怀,垂着眼帘道:“等师娘子回来,我们就找到关押豆豆的地方。届时只消拜访指挥使,将其手下得不当作为悉数告知,就能安全地把豆豆带回来。”
“呃……”绫时挠挠后脖子,“你不会觉得事情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府尹也好指挥使也罢,他们在朝为官,当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治下行为不妥乃上官失职,还要包庇他们不成?”
绫时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蒋文懿长眉蹙起,面色不悦。
“我的意思是你这人聪明归聪明,但人情世故真是玩不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纸上谈兵’?”
蒋文懿脸色一黑刚要发作,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风。原是师韵已经打探归来。小娘子在二人肩上一拍,爽朗道:“走吧!我查出来了!城南镇南营,守军比别处多一倍!有个姓孙的指挥使的,提着锃亮的银刀,就守在营房外面!那里头肯定藏了什么!”
镇南营正如其名,坐落与江陵府的西南角,军营布局严谨有序。营中屋舍纵横排列,中央设有操练场,供兵士们训练切磋。四周高墙围绕,仅设南北两门,夜间严加守卫。官兵驻扎数量约莫五百余人,分为五都,各负其职,严密把守。主行戍卫城池,平荡匪患之职。
申正时分,恰是巡逻官兵交岗之际。两队兵士轮换后,就见一长袍青年阔步来到营前。打探得知此人姓蒋名文懿,要拜见指挥使孙烈。一般来说对于这种贸然来访的,守门的兵士问上几句话就打发了。但他们观来者衣着做派,言行举止不像是平常百姓,便没敢擅自做主,而是去里面通报了一下。
不会儿功夫便有一指挥官模样的人大步走出,此人年过不惑,浓眉鹰目,面容刚毅,肤色黝黑。着一身锁子甲,配一柄青刃刀,他走到蒋文懿面前稍一扬头,道:“我便是孙烈。来者何人?”
借着傍晚红日已落,新月未升的空挡,两个影子弓腰猫背,顺着墙角溜到了镇南营的后门。不似前门有重兵护卫,这里明显薄弱一些。两个人影皆穿了夜行人,黑纱遮面。他们相视一眼,前面的绫时取下身后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笼。
他将笼子放在地上,打开笼门,轻轻一拍,两只硕鼠呲溜就蹿了出去。
“什么东西?!”守卫惊觉有异动,四散查看。
两人便接着这个档隙翻进了营地。
“草民蒋文懿。”蒋大公子双手一合先施一礼,“贸然拜见指挥使,是想向指挥使检举贵营兵士,行为不当,当街抓捕幼童,扰乱民心。我一介读书人愿为民请命,斗胆请指挥使明察治下,放孩子回家与父母团聚。”
孙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喊来个兵士耳语一番,然后才对蒋文懿道:“蒋公子都站在这儿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得什么人,抓的什么孩子?”
对方神色阴鸷气势凌人,但蒋文懿毫无惧色,径直答道:“卯时一刻与西市当街的鹰鹘店前。我亲眼所见贵营厢军掳走一十岁孩童。”
孙烈冷冷一哼道:“江陵府屯常备军千人有余。你怎么知道抓人的是我的手下?”
蒋文懿心说你这人从容兵士扰民还不认账,脸色也沉了下来。“江陵府屯厢军四营,各司其职。唯有指挥使的镇南营行维安剿匪之职。而且那兵士与指挥使一样肩系朱带,想必取自于镇南兽朱雀。”
孙烈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勾了勾嘴角道:“听你口音不是江陵人士。你哪里来的?”
“东京汴梁。”蒋文懿诚然道:“来此地探亲。”
“探亲?”孙烈咧嘴一笑,上前半步来到蒋文懿身侧,抬手按在蒋公子肩头。他忽然腕上发力,捏住蒋文懿的肩胛骨,冷言道:“公子一个平民百姓,自汴梁来江陵探亲。没住上几日就把我江陵守军的驻军情况摸清楚了?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孙烈不使劲还好,他用了一捏,立马察觉到蒋文懿袍子下面穿了护心软甲。这东西也不是一般老百姓走亲访友会穿在身上的。
“来人!”指挥使一声厉喝:“此人闯我军营,来历不善,动机不明!给我带进去!”
后院的情况更加不乐观。军营里屋舍众多,守卫穿梭巡逻。绫时和师韵必须小心谨慎,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翼翼避着守卫,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探查。有供兵士住宿用的,有堆放杂物的,还有军备处。
他们先到一间屋子,一人放风一人拨开窗缝检查。发现不是,再寻下一间。这紧张的搜寻由西至东,查到第六间的时候,发现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似有细微的声响。二人对视一眼,觉得可能对了。
师韵打个手势,让绫时藏在屋子南侧的阴影,自己则垫着脚尖走向门口查看。在她走到转角的瞬间,一个守卫突然转过身来。师韵心下大惊,一个纵身上了房梁。
“什么人在哪?!”守卫觉得有个黑影,便跑上前去查看。
师韵撑在房檐下,大气都不敢出。
守卫四下看看不见有人,便抬头看去。他这一抬头,刚好看到屏息凝神的师韵。
小娘子心下一惊,危急时刻也顾不上许多。飞身跃到守卫身后,同时掏出提前备好的帕子,往那人口鼻上一捂。师家祖传的迷药当然功效不凡,守卫还不及挣扎就失了力气。绫时正好此时赶到,一个箭步上去托住守卫后腰,轻轻地把他放倒在地,拖进房后的阴影中。
“好险!”师韵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走!趁着还没被人发现,赶紧把豆豆带走!”
两人迅速跑回屋前,见再没守卫,赶忙打开屋门。
屋中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墙角的椅子上绑了个人。
“豆豆!”
两人踏进屋子准备迅速将孩子解救出去。却不料他们进门的一瞬间,忽然有一张渔网自头顶掉落,将他们牢牢缚住。
“呀!”师韵惊叫一声。
绫时护着她,尽量不让渔网伤到她。阿时抬头看去,却见屋中被绑的根本不是叶豆豆,而是一具假人。
“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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